□李新民
此刻,我坐在父亲的池塘边,内心有着从未有过的淡定。这种感觉就像是暴风雨过后片刻的沉寂。目光朝着家的方向,山坡下,古银杏树如一把金黄的油伞,遮掩着简陋的房舍。父亲的咳嗽声隐约传来。我断定,父亲此时也是心静若止水,一派安然。他散落在院落间的咳嗽声已恢复到往日的习惯。
这些年,父亲确实老了,但他浑然不觉。在我们面前,依然想像前些年那样,保持着作为父亲的威严与骄傲,凡事都想为我们顾上,却都显力不从心。时常看见他暗淡的目光和老态的行动,除了酸楚,我无法告诉他说:父亲,你已经老了。
我想延长他的幸福,对自己的心理有所补偿,实则也是延长自己的幸福。唯一的办法就是改变他的生活,不再从事强力的体力劳动,让他闲适下来。父亲却不!他放不下山上零星的林果、田地里的收成。偶尔到我距乡下不远的小城,小憩之后急忙回去,好像只有回到村庄,他才是真正的主人。
前些年,远在城市的哥哥的孩子出生,他想以父母带孩子的名义,让父亲去城市生活。父亲勉强去了,两年间,却比在乡下更显苍老。他忍不住打电话告诉我,不愿再呆下去,他说城市生活等于给他减寿,必须回。我知道父亲在城市里太孤独,而这种孤独就像一场病痛缠身,无法医治又时常煎熬心灵,慢慢吞噬他日渐递减的晚年时光。
我接回父亲,对他说:“修一口池塘吧,养点鱼。你以后不要上山下地劳作,血压太高,我们很担心。”父亲应允了,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亮色。他说:“村子里是应该有一口池塘,村子才像个样子。”
父亲说出了我的心事,我也是这样想的。人畜共住的村庄,炊烟袅袅,四季如画。可好多年了,不见了碧水流淌的小河和波光粼粼的池塘。村子里很多事物都已改变,年老的人都去了,新人接着诞生,一切都在轮回,我们和村庄却面目全非,不是原来的样子。就连一口池塘,也没有了村庄往日温情的标记。
池塘修好了,父亲不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作,只是割割草、种种菜、拾拾粪、养养鱼,拾掇着平静粗糙的日子,让我心安理得。较之往年,他的精神状态有所好转。比如,咳嗽不再那么剧烈,不再在冬日里坐在屋檐下闭目到太阳落山,不再时常在西风里长久的向远方苍茫地凝望。池塘像是村庄的眼睛,在房屋、人畜、稻田之间,使村庄顿时灵动起来。像现在的深秋,镶嵌着池塘的村庄,红薯收窖,颗粒归仓,牛在明亮的光线里悠闲地咀嚼着稻草,树上的柿子已经红透,房前屋后乡亲们用荒草焚烧着粪堆,青烟里袅绕着泥土的芬芳,一切那么恬静安详,充盈着丰沛的幸福。
我有些许的安慰。仅仅是一口池塘,年迈的父亲重又找到了他的生活方式。这是我近年来唯一为父亲做的一件得意的事,让他能闲适地度过晚年寂寥的生活。微风吹过,水中的倒影凌乱之后还原了自己。就像我们经历年少的轻狂、中年的忙碌,直到为数不多的时日之后,才能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看穿。这时,我们只能一声轻轻地叹息,单薄得如同秋天里行走的一缕风,再也激不起什么波澜,那怕扬起一粒微尘。
父亲过来了,站在我的身边。我看到了水中他的倒影,看到了另一个样子的自己。池塘恰如一面镜子,照映着我过去和未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