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坤星

30多年前的一个雨天下午，商城黄河农中传达室的门卫在我们教室门前扯着嗓子喊：“洪坤星，你大大来了。”当时是第二节课休息时间，我正在教室靠窗边的座位和同学侃大山，听到传达室大叔如同敲破锣的喊声，脑袋嗡的一声，第一反应是“他怎么突然来了？!”

我所在的黄河农中是商城县唯一一所以培养农业学科和畜牧专业为主的职业高中，学校地处伏山乡最南端的山沟里，山腰有菊，黄白杂糅，星星点点，云雾缭绕，清澈的小黄河水像一条洁白的哈达围绕学校延绵流淌，活脱脱一个世外桃源。

然而当时我根本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风景。从家到学校有五六十公里路程，坐公共汽车要转3趟车、4个多小时，骑自行车也得大半天时间，尤其是最后要翻越长达一公里多的“腾子岭”。有一次，已经精疲力竭的我，推着借同桌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面还驮着一袋米和两大瓷缸子酸菜，下坡时一个不小心，自行车侧滑到路边沟里，人和车都受到不同程度损伤。我的膝盖划破无所谓，维修那辆“凤凰”自行车花费了半袋子米钱，那可是我半个月的口粮啊!后来这件事被父亲知晓了，他劝我别借同学的自行车，骑上自家只剩半截车把、没有铃铛，被我称为“独角龙”的二手自行车去上学，被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那时，能拥有一辆崭新的“凤凰”或“飞鸽”自行车，在同学尤其是女同学面前轻舞飞扬是我青年时代的梦想。

教室外边还下着毛毛细雨，远远地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虽然光线很暗，但那辆“独角龙”停在校门口格外扎眼。当时已是深秋，父亲戴着一顶没有帽圈的旧草帽，穿着发黄的白色圆领汗衫，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瘦削的小腿，脚上沾满泥点的布鞋已经裂开口。他扶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一个鼓鼓囊囊盛米的蛇皮袋，米袋上搭着他洗得泛白的蓝褂子，自行车前筐里塞着几玻璃瓶咸菜。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生怕被同学们看见。

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那是谁啊？下雨天怎么不穿件褂子？”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父亲在门卫处登记，雨水从他的草帽边缘滴落，顺着皱纹横生的脸滑下。他抬头张望，看见我时，眼睛一亮，冲我招手。“小山!”我只好硬着头皮磨蹭着踱过去，低着头，不敢看周围同学的目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家里新碾的米，还有你妈……”他顿了顿，改口道，“还有我自己腌的咸菜，你带着吃，钱还够用吗？”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内兜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小沓由一元、两元、五元卷起的皱巴巴纸币。我注意到他的手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垢，指节粗大、布满老茧。那双手曾经在春天掏过黄鳝、烈日下插过秧、秋天剥过花生、寒冬挖过藕，如今却要把血汗钱全数交到我手里。

我没有说话，接过米袋和咸菜罐，感觉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上。他没进校门，只是头顶旧草帽站在雨里，从怀里掏出两个凉馒头，就着玻璃瓶装的凉水啃了几口，干凉的馒头渣子顺着嘴角直往下落，他用舌头舔了舔，重新咽下，然后又小心地包好，重新塞回兜里。

“你回去吧，天气变冷小心着凉，我走了。”他转身推车，脚镫子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每踩一下都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声。

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里，心里突然涌上一阵酸楚。他得骑几十公里路回家，还要翻过那座“腾子岭”。雨越下越大，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那辆破自行车的轮廓，在泥泞的山路上摇晃着远去……

那时的我，只觉得难堪，甚至怨恨。怨恨他为什么不能穿得体面一点，怨恨他为什么非要挑上课的时候来，怨恨他让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更怨恨的，是母亲突然去世后，他沉默得像块石头，从不解释、从不抱怨，只是日复一日地弯腰劳作，刚过50岁的年纪头发却已全部花白，只知道把微薄的收成换成我的学费、我的米面和菜金。

30多年过去了，我也成了父亲。有一天，我开车在学校门口等儿子放学，看着那些青春洋溢、天真无邪的脸庞，忽然想起那个午后的雨天，想起父亲湿透的衣衫，想起他啃凉馒头时微微发抖的手，想起他转身时背上被自行车卷起的泥点……

现在想来，我的“难堪”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他给我的从来不是“难堪”，而是一个朴素农民、一个父亲能给予儿子的全部的、最无私的爱!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载着的不只是米面和咸菜，还有他沉默的爱。可惜当时的我，只顾着低头羞愧，只想着青春的浪漫和“小我”，却忘了抬头看看他眼里的泪、身上的泥，只看见了车上的锈，却没看见锈迹下的光!

若干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开车载着妻子、儿子去学校旧址参观，当年的“腾子岭”已变成宽阔的水泥路，学校早已搬到城里去了，徒剩下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如今，山还在，小黄河还在，雨水依旧，只是那辆“独角龙”，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