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林
暮春的息州书画院,我又一次站在已经泛黄的《石门颂》书法作品前。宣纸之上,铁画银钩的笔锋跃然入目,仿佛欲破纸而出。那是顿席珍老先生以自创“飞白皴”笔法完成的12米长卷,枯润之间如雷霆裂空。身为2002年才履职的政协委员,我终究未能亲睹这位世纪老人的风采,与之缘悭一面。二十余载的时空阻隔间,这些散落在息县各处的文化印记,始终在为我勾勒着这位世纪书法家的精神肖像。
记得初入政协时,老委员们常说起“陶情斋”的轶事。那座坐北朝南的宅院门楣高悬木匾,三字隶书浑厚如城砖垒砌,推门即见满墙碑帖。文学亮先生曾向我展示过一方泛黄的诗笺,那是2000年仲春,他向顿老求得的《悯农》诗作。老人家当时正患风寒,却执意让家人取来澄心堂纸,文学亮指着诗笺末行微微颤抖的收笔说:“你看这粒粒皆辛苦的‘苦’字,枯笔处恰似晒裂的田垄。”这让我想起档案中记载顿老的一件旧事:新中国成立前,顿老在潢川粮行当会计,常将废弃的包装纸裁成尺方,蘸着隔夜茶水练字。那些被岁月漂白的“水书”,或许正是陶情斋浑厚笔力的最初淬炼。
推开息县政协文史馆的樟木柜,一张泛黄照片记录着1935年的北平琉璃厂:身着青衫的青年俯身凝视《张猛龙碑》的拓片,指尖轻轻触碰,石屑悄然附着其上。这正是顿老“盲临法”的起点——蒙眼悬腕,全凭筋骨记忆再现碑帖魂魄。抗战烽火中,顿老蛰居洛阳龙门石窟,借拓碑之名,在《胆巴碑》临本中暗藏抗战情报。字里行间的颜体提按,实为豫西游击队的联络暗号。县档案馆至今保存着1943年日寇索字时,顿老挥毫写下的《正气歌》,落款处朱砂钤印如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1984年的某期记录上,时任政协常务委员的顿老郑重提出“书法教育应从孩童时期抓起”的提案。泛黄的纸页间,钢笔批注如繁星点点:“可借鉴龙门二十品的盲临之法。”“书法当以心传,而非仅仅手摹其形。”1986年“现代书法展”的旧照中,顿老手持钢筋,在水泥预制板上书写《甲骨狂想曲》,铁屑混着墨色迸溅,将《开通褒斜道刻石》的野性注入工业时代。这张照片旁,静静躺着1991年《水泥帖》的显微扫描图——放大30倍后,钢筋与水泥摩擦产生的铁屑,在宣纸上形成星空般的金属结晶。
这些让我想起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鲍利生老师的回忆。鲍利生是顿老的弟子,顿老教他临帖时,总要在眼前悬三尺素绢,说“要让心眼穿透皮相,直取金石魂魄”。去年深秋,我到访信阳师范大学国学馆,玻璃展柜中的《四季屏风》在射灯下流转着奇异光华。春屏藤黄,似柳芽初绽绒毛;夏屏靛蓝,如暴雨前低气压凝聚;秋屏赭石,裹挟稻浪翻涌之韵;冬屏玄墨,凝结霜华绽放之音。工作人员说:“这是顿老先生2000年用红胶泥、石榴汁调制的‘五色墨’,墨方至今锁在政协保险柜。”
老人在临终前夜,以心电监护仪的波纹为节奏,用导联线蘸墨书写了《呼吸帖》。焦墨处似心跳迸发,枯笔处如气息将尽。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路易吉·切萨蒂曾含泪评价:“这不是书法,这是生命在宣纸上的心电图。”当数字书法体验馆的孩子们用光电笔临摹这幅作品时,虚拟墨迹随力度起伏,恰似顿老先生当年所说的:“写字要能听见金石声,闻到松烟香。”孩子们或许不会知道那些律动的线条里,承载着老一辈艺术家对这片土地的最后牵挂。
我常想起先生1987年致政协同僚信中的箴言:“笔墨是养心的药,需用光阴的文火慢煨。”恍惚间,总觉得那方“陶情斋”的木匾,仍在某处高悬。或许这就是文化传承的玄妙——我们虽未相逢,却早已在横竖撇捺间神交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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