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接上期)
依然来自传说,或者阅读,还有官方的宣传词条,说少年陈元光,曾随祖母魏敬游浮光山,至日塘,抖缰入池,人马在白浪间驰走腾卷。老太太拊掌大笑曰:“此真吾家白龙战驹也!”随从遂呼元光为“白龙少帅”“白龙小子”。日塘后改称“白龙湖”,元光也自号龙湖,后来他的诗集,就叫《龙湖集》。其中有三首诗被收入《全唐诗》中。《龙湖集》是真的,“龙湖”的故事显然来自民间的杜撰,被后世载入史册。于是想到那些赶集的人,他们大多未必能说清陈元光于中华文化血缘与脉缘的意义,更是不存历史真伪探源、日月黑白之辩,这不是他们迫切需要的生活。他们往往会从农贸市场出来,饶有兴致地到卖光碟的地摊儿消磨时间,那地方与生计无关,但内心里有莫名的涌动和难耐,让他们无论怎样,都不能不去溜达溜达。
一地花花绿绿的碟片,完全不是城市所见到的那些如齐秦、艾薇儿、布兰妮、老鹰乐队或者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多半是二人转、四季推子、黄梅戏、越调、评书、相声、小品、豫皖交界的民歌小调,不乏你情我爱的江淮情歌和酸曲儿,却代表着一种我们无法感受的文化取向和精神愉悦。可以想象,那个买了碟片的农人孩子样的快乐和陶醉。
乡村秋日傍晚,暮色氤氲、炊烟缭绕,米酒在那一时也温得热了。那个农人,斜倚在木椅上,眯着眼睛,用指头轻轻敲击出他熟悉的旋律;播放碟片的机子——这好玩的玩意儿,是他在南方打工的闺女或儿子,专门给他捎回来的,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摆弄熟了电线、插头和遥控器的奥秘。因此每次把那碟片送进取出,他都兴致勃勃。一曲妙趣横生的乡土小调飘出。岁月的巨大沉疴和土地劳作的辛苦,在此一时刻消散了去。村子的那头不知是谁喝醉了,摇着步子,仿佛宣泄,可着嗓子吼了一句淮北平原上的沙河调……
陈氏将军祠之东南,乃“七星拱月”地,陈家的祖灵祭祀之地,与宗祠构成印证和呼应。再南,就是浮光山了。更多时候,豫皖两地人民都以自己所处的方位称它为东大山、西大山、南大山、北大山。地图上则标示为安阳山,简称安山,为正名。古代该山之南是安丰县,之北是阳泉县,有人取了两县的首字名之,没有讲究。山上有一些小气候,天气变化的时候,山顶会向上蒸腾白雾,缭绕飘飞,气象万千,仿佛是雨的信使,向你预报雨的到来。于是成为“固始八景”中的一景:大山雨信。倒“形象”,亦“文化”。
山顶之上,便是云霄庙,固始人都叫它大山奶奶庙,为陈元光奶奶魏敬夫人的公祭之所。魏敬世称魏妈,乃唐开国元勋陈犊的夫人,曾随丈夫征战天下,为一代巾帼英雄,南宋高宗追赠其济顺昭德夫人。因此,历史便将她演绎为唐谏议大夫魏征之妹,或隋中书令魏潜之女。这大可不必认真追究,善意的附会与演绎,总是含了诸多民间崇尚之情和道义诉求。历史更需要我们真实记住的是,先是其子陈政于唐初奉诏南下入闽,平叛啸乱。后有魏妈带陈元光随长子陈敏、次子陈敷千里驰援,行至浙江江山,陈敏、陈敷相继病逝。魏妈含泪葬子,领兵继续南征,终与陈政会合,屯兵福建云霄。
间或,一个晨曦奔涌的清早,或落日熔金的傍晚,老太太携了子孙面对当地一湾清澈碧透的河流,家山北望,忆念中原,遥思故里,一往情深,感慨系之:此水如上党之清漳!
魏妈一句深情感慨,遂成福建漳州的命名。哦哦,我知道,我不能这样粗糙地叙述这一段历史过往,更为困难的是,我们至今甚至还不清楚当年他们南下行走的路线。山路?水路?历史已经不能辨认出那些固始子弟,是怎样用一双脚山重水复走完了那漫漫征程。没有走完的,他们的尸骨葬在了何方?凄凄荒草中那些年轻的亡灵,是否一直像迷途的孩子,恓惶等待来人把他们领回自己的家门。及至不可想象,数千兵卒和他们的眷属,一路风餐露宿、含辛茹苦,如何解决饮食问题?如何应付野兽攻击,还有蛇蝎、蚊虫、劫匪、山贼、湿气、瘴气?又如何遮蔽风雨、医病疗伤?他们是否有人恐惧、绝望,偷偷哭泣?是否有人把脸转向身后,眺望来时的方向?是否于寂寞的行进途中,也偶然哼一曲家乡的江淮小调五句子山歌?……
历史掩藏了太多生动感人的细节,历史也为我们提供了悠远的想象空间。而作为写作者来说,一种是直接将历史拿来,演绎真实或杜撰的故事章节,比如那年,两个与陈元光相关的电视剧同时拍摄,其中有一个剧本我是看过的,内容的很大一部分竟是陈元光与太平公主的恋情纠葛,以此为“卖点”。为此一帮人在那里“设计”陈元光的死法。有人提议可以安排成陈元光的头颅被砍下,身体还骑在马上飞驰。他们说着这些的时候,谈笑风生,毫不避讳,我先是倏然惊出一身冷汗,然后心开始淅淅沥沥地滴血。我为被商业和功利驱动的写作者、所谓主创人员,深感痛惜和羞耻。相信时间过去,很多人都将遭受一个时代草率写作的恶果,令那些粗糙浅薄的灵魂永远不安。当然,我们可能从来也没把他们视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们玷污了这个称号,也绝对和我们谈论的艺术想象沾不上边。另一种,一定是超越了历史本身而到达人类共有生命精神的写作,他们才能发现陈元光的意义、家族香火传续的意义、人性的意义、经典的意义,以及文本的意义。
在陈集,说到安阳山,说到大山奶奶,很多人顺嘴都能说出当地的民谣:“君卫君,臣卫臣,大山奶奶卫护的是陈州人。”原来,大山奶奶魏老夫人就是墨子老家陈州人氏,我怦然心动!因为陈州,还是天下陈姓的发源地!
生活常常比想象更奇幻、更奇崛、更奇妙。想象之状,或者就是生活之状。无疑,那必是经过了艺术想象与加工了的生活之状。
时至明朝,魏妈神化为云霄娘娘,庙祀神主为三霄——云霄、琼霄、碧霄,为应世仙姑之正神,即福荫万姓之送子娘娘,庇佑后代,家家奉祀,及至全国。因之,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上溯的数百年间里,每年农历十月十五的大山奶奶庙会,魏妈的陈州娘家人都会抬着香案神亭,举黄罗伞仪仗,浩浩荡荡,从陈州乘船顺颍河、淮河而下,至固始往流、三河尖或乌龙集码头上岸,再向南,一路吹打,热闹非凡,赶往陈集,为他们魏家姑娘奉上锦衣绣鞋,然后扫尘沐浴,更衣上香,朝山祭拜,那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旷古历史盛景之民俗大观。他们是顺着一种荣光而来,顺着一条脉缘而来,顺着一个旺盛的家族联姻而来。因此,那更是我们无法想象的旷古文化盛景之天地大观。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秋家谱,古蓼乡和陈州地、我和墨子两个写作者的汇合和巧合,无意或有意,都是否在印证什么、追寻什么;是否已触碰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一位祖父的手,或者更加遥远时空里的一个名字、一个词、一个句子。
真实,虚幻,未知,注定,层叠繁复,隐忍疼痛,以及那嫩绿、水红、米白,漫山遍野,想象在一些时候不可定义的内心情状里,文学就在那里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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