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亮
紧着几场雨落下,天凉了,秋了。
草丛、灌木、藤萝,都是夜虫鸣叫的舞台。小虫子们满肚子艺术细胞,是天才的歌唱家、演奏家。
往日,夜幕一拉开,它们就开始表演。有钢琴曲、有古筝曲,有箫声、有笛音,自然也有浅唱低吟和引吭高歌的。各种虫声,汇成水淹没了绿化地的边边角角。
现在,听不到知了的聒噪和纺织娘绵绵不绝的“轧织、轧织”声了。虫声如同筛子筛过,不再绵密和粗壮,变得稀疏、细小,就像海水退去汹涌的潮,只留下碎碎的小浪花轻舔着沙岸,窸窸窣窣,如喃喃呓语。
这都是什么虫的叫声?蟋蟀?蝈蝈?金铃子?油葫芦?蝼蛄?这些曾经的金嗓子,不再唱花腔炫技了。它们也许被柔和的月光晒懒了身子,也许被清凉的露润湿了嗓音,也许被叶香、果香熏晕了脑壳,就这么昏昏然悠悠然地哼唧哼唧着。
秋天的虫子似乎激情没了,胆子也没了,只剩闲散和羞怯,窝在家门口,唱两嗓歌,吹两声口哨,拉两弦提琴。它们自弹自唱,自娱自乐。当你的脚步一靠近,便戛然而止。
你打开手机电筒,翻开叶子,想看看这只没有胆气的虫子,却怎么也找不着,它早有防备,躲了。你挪开步想离开,虫声又起,但只是试探着啾一声,又啾一声,如同水面的鱼浮子,动一下又动一下,表明小鱼要吃钩了。果然,当你敛声静立,那虫子又放开了喉咙。再静立一会儿,你发现那棵灌木的怀里藏着的不止一种虫声,有两种、三种、四种。
夜晚的林子空寂寂的。一股风,水蛇一样游过来,有露珠从树上滴落,落在草丛里,轻轻悄悄的,如小花猫的脚爪。接着,露珠不断跌落,仿佛满树熟睡的露被风摇醒,它们抹抹惺忪的眼,翻个身,没提防,滴溜一下,就滚落了。
这一会儿,露滴声如炒爆米花,你爆一下,我爆一下。开始还稀稀落落,而当风大时,就一下子噼里啪啦地稠密起来。好像锅灶里添了一把柴,火势一旺,玉米粒都跳起脚,炸开了锅。
这时的滴露,带着风凉,也带着余温。
野外,稻子成熟了,犹如一大块裸露的金矿,泛着沉甸甸的金黄色,稻田成为原野里最生动的地方。
大朵大朵的阳光,扑在稻穗上,跳跃,翻滚,撒着欢,大把大把地掏出它一生中最璀璨的色彩,把稻子打扮成世间最高颜值的模样。
满田稻子密密匝匝,饱满密实的稻粒挤占了稻穗的整张脸,将稻子压得只能勾着脖子,垂着脑袋。
当风踏着稻浪,迤逦而来,稻子们便额头抵着额头、脸颊贴着脸颊、手臂挽着手臂,互相交织、碰触、摩擦,沙沙地响起来。声音细细碎碎,又缠缠绕绕,像情窦乍开的小情侣,低垂着红晕浸染的小脸,唧唧哝哝,窃窃私语,吐露着绵绵情话。
那情话只有种稻子的农民听得懂。一位老农站在田埂上,太阳的金光洒在他头上、肩上、手背上、皱纹里,把他整个染成了金色的人。稻田里,稻浪追逐,漫向远方,如一块巨大的锦缎,在抖动起伏。稻浪又似乎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火焰点亮了老农的眼,他浑浊的眸子里,跳闪着喜悦的火苗。
老农蹲下身,抓住一把稻穗,嗅了又嗅。稻粒燥燥的香,像长着一身茸刺,扎得他的心肺痒痒的。他不禁跟稻子絮叨起来,将稻穗放在掌心摩挲着,如同抚摸孩子的脑瓜,其实,这满田的稻子不就是他亲手拉扯大的孩子吗?
高空,有亮影滑过,轻盈、飘逸,如裁剪过的一绺云絮,那是雁阵。雁阵气势浩大又井然有序,像行进的军队,队列里的雁只,多得数不清,但都悄无声息,仿佛兵士衔枚而走,朝着既定的方向飞去,直至消失在天幕深处。
让人想不到的是,夜晚,尤其是风雨交织的夜晚,大雁们依然在飞。雁阵,是看不见,但听得见,雁的叫声浸润风雨的湿寒,弥漫整个夜空。叫声不婉转,也不悠扬,高亢绵长里夹着些嘶哑,很像鹅叫,但不似鹅群那般喧闹聒噪,而是一声一声的。这只雁叫罢,另一只才叫,像在交谈,像在问答,像在呼应,内容可能是召唤,是警示,是鼓励。
它们叫得腔调相同,一定操着同一乡音,老家在同一处水域,或同一片沼泽地,甚至巢穴就筑在同一株芦苇下。它们春天相约出门,秋至又相伴而归,年年踏上去远方谋生的路,一到回迁时节,风里就酝酿起乡愁的气息,诱惑着它们及时回家,不管山多高,水多长。
它们飞临城市上空,灿烂的灯光映照出它们灰白的身影,雁阵里飘落几声嘎嘎声。也许有年少的雁,把迷离着万盏灯火的城,当作了波光粼粼的湖,意欲停下休憩,嘎:歇歇?年长的赶紧警告,嘎:飞呀!雁阵就依然如曼巴蛇一样前行。
它们要翻一座高山,凛冽的风带着漩涡,盾牌一样阻挡它们翅膀扇动的气流。旋风把它们的羽毛撕扯得凌乱不堪,把它们细长的脖颈扭曲得近乎断折,使它们举翅维艰,寸步难行。稍稍乱了阵脚的雁,有些慌迫,这时,又响起了嘎嘎声:冲呀!大雁们一声接一声地传递:冲!冲!它们一点没迷失方向,一点没丧失信心,像支支利箭,钻进风的罅隙,射向更高深的暗夜。
雁行有序,雁鸣则如号角,那该是秋声里最猎猎作响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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