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征文选登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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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您在哪里?


姥爷:

您好!

喊一声姥爷,泪已落下。您不知道我,但您一定记得1943年6月您被捕时,您的妻子腹中正怀有一个8个月大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的妈妈。如今那个孩子也已是一位83岁的老人了,但无论时光如何流逝,您一直在我们心中,从未离开。

姥爷,我小时候就听姥姥讲起过您的故事——

您叫李文修,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爱吹口琴,小楷字写得也好,是县里有名的高才生;您15岁投身抗日斗争,加入中国共产党,不满18岁就担任了冀中区献交县第五区区委书记;19岁,您又勇挑重担,去新建立的献交县第九区任区委书记。人们都夸您有勇有谋、文武双全。

1943年6月16日那天,由于叛徒出卖,您不幸被捕,被押往交河宪兵队。虽经百般酷刑,仍誓死不屈。您有一个发小在那里做事,不忍看您被折磨致死,通过周旋,让您的妻子和老娘去趟县城“感化感化”您。那时,您的妻子正怀着快要降生的、您唯一的孩子。

姥姥说,当她和婆婆坐着驴车颠簸几十公里,赶到交河宪兵队,看见眼前的您,身上血迹斑斑,才20多天不见,人已脱了形。她和婆婆抱着您痛哭失声。您安慰完老娘,又安慰她,说这是您的个人信仰,就是死也不会投降的。然后摸着她隆起的肚子说,就算是您死了,她们也不要难过,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临别,您一遍遍嘱托她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好好照顾老人和孩子。说这话时,您也禁不住落下泪来。那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面对生离死别的泪啊!后来,有人说您被杀害了,可埋骨何处,她也无从知晓。

那一年,您只有21岁。21岁,如今在人们眼里,还不过是个孩子啊。每每想到这些,我都会热泪长流。

姥爷,您不知道,自那一别,您就成了家人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痛和思念。这伤痛和思念绵延80多年,从未间断。

您的老娘一生命运多舛,丈夫死得早,3个闺女有两个因病去世。您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全部的依靠,如今您又离她而去,那种打击可想而知。探视您回来,她大病一场,原本硬朗的身体很快垮了下去。

新中国成立后,您被民政部定为烈士。交河县民政局的同志把领取抚恤金的小本本送到家中,您的老娘哭着拒领。她一直坚信您还活着,她也一直期待着有一天,您会风尘仆仆地回到那个长满枣树的院子,亲亲热热地再喊她一声娘,从此守着她过平淡安稳的日子。

那些抚恤金,在县民政局一放就是13年。

姥爷,您亲手栽下的那些枣树,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日复一日地守望,您的老娘精神日渐委顿。她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已记事,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她却很是安详。她用微弱的声音安慰大家:“都别难过,我到那边去找儿子了。”老人家苦苦等待了33年,最终没能等来您的消息。

苦苦等待的还有姥姥。为了您的那句嘱托,姥姥守候了这个家整整55年,从青丝,一直到白发。

从县城回来,一个多月后,你的女儿就来到了这个世上。从此,姥姥就开始拖着一双小脚下地劳作了:收玉米、割麦子、掐高粱、拾棉花,起早贪黑,终日忙碌。像个男人一样支撑着这个残缺的家,默默打发着一个又一个日夜晨昏。

从二十岁出头的小媳妇,到满头白发的老妇人,55年的日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时孤单寂寞么?我们不敢问起。姥姥也从不把岁月积叠起的痛苦袒露给我们。

姥姥在时,有时做着针线活,常会冷不丁地问一句:“你们说,你姥爷会不会现在还活着?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回来了?”

姥姥说,您爱吹口琴,不忙时也会给她吹上一曲,那是她短暂的3年婚姻生活里最暖心的回忆。有一次,院外传来一阵悦耳的口琴声,姥姥听到后,扔下手里的活计,踮着小脚就往外跑。过了许久,才落寞而回。

姥姥还说,您最喜欢下雨天,可是越是雨天您就越得出去办事。一次您和姥姥感慨:“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种日子啊,下雨天不用往外跑,可以踏踏实实地躺在炕上睡会儿觉,该多好。”

只有这时,我们才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姥姥几十年深埋心底的思念。在日复一日的守望中,她脑后的发鬏,一年比一年松、一年比一年小、一年比一年白。

姥爷,您知道吗?姥姥走时穿的是当年的嫁衣,这是她一再嘱咐的。她怕到了那边,您认不出她。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千百年前的苏轼,寥寥数言,道尽沧桑。爱人离去时风华正茂,如今的我,满面皱纹,霜染青丝,不复当年模样,若他日黄泉相见,可还能认得出我?

十年生死两茫茫,而你们,却已经分别了5个10年。姥爷,你们可曾重逢,可曾迎来阔别50多年的团聚——在那个世界,姥姥依然穿着那身嫁衣,她依然还是您的新娘。

姥爷,虽然您一直音讯全无,但您的血脉却在后代的身上延续着。我们对您的思念也从未停止。

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一天,我发现妈妈一个人在暗自垂泪。原来,报纸上那些抗日老兵的故事,勾起了她对您的深深思念。

妈妈说,自打记事起,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趴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撒娇,就会一次次地问:“我的爸爸呢?”姥姥总是回答:“在外地工作呢,以后会回来的。”长大了一些,村里有人告诉了她关于您的故事,说回不来了。妈妈不知偷偷哭过多少回。

她好想看看父亲的样子,然而唯一的一张照片早被姥姥烧掉了,因为姥姥一看到就会不胜伤悲。但是,只要听说谁认识您,妈妈总是缠着人家问您长什么样子、多高多瘦、当年又是怎样闹革命的……之后,一个身材修长、面目俊朗、目光睿智的父亲,便无数次地走进她的梦里。

妈妈说,那些年,她一直都在寻找,只是那时车马慢、通信难,最终也没有太确切的消息。父亲到底牺牲在哪里,尸骨又被埋在何方,这些问号常常折磨得她寝食难安。

妈妈的诉说让我心如刀绞,在那个漫长的夏季,我开始了我的寻找。我汗水淋漓地奔走在一个又一个抗战老兵家中,他们都是您生前的战友,从他们口中了解到了一些您的故事,还从档案馆找到了一些关于您的文史记载。

有人说,您在交河宪兵队时被杀害了,还有人说被押往了济南,依然没有确切的消息。

那时,您的战友们虽已都是80多岁的老人,但对您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提到您时依然会老泪纵横。那时,我多想请人给您画张像啊,还原出您年轻时的模样,不再让我们的思念无处安放。

可是妈妈不让,说看到后会难过。她不愿去触碰心底最深的伤痛。我遵从了她的意愿,但也从此心中埋下一份遗憾。

2020年,泊头烈士陵园纪念馆提升展陈,需要一张您的画像,这件事也因此被再次提及。而这一次,我不再迟疑。

距离2005年的那次寻访,已经又过去了整整15年,您的那些战友也都不在了。还会有人记得您的样子吗?我心里一直忐忑。

幸运的是,几经打听,我欣喜地获悉,老家还有一位93岁的老人,清楚地记得您。

那位老人当年和您住一个胡同。老人说,您读过书、长得帅、人谦和,在大家眼里是个文化人。每次遇到他,您都会说上一句:一定要好好读书,多识字啊。

我马上邀请了一位曾为70位烈士画过像的画家,驱车回村。经过几次修改,终于有了一张您的画像。老人看过后,欣慰地表示,很像,八九不离十。

见到眉宇含笑、栩栩如生的您的那一刻,我瞬间泪奔,也终于理解了妈妈的心痛。

时间一晃又是5年。今年是抗战胜利80周年,这段时间,我又几次看到妈妈在暗自垂泪。原来,在她心里,那份未曾相见的骨肉亲情,那份对父亲的思念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越到暮年,越放不下。

姥爷,您知道我们多想找到您,知道您牺牲在哪里,知道您长眠在何处,多想让您魂归故里。可是,这也许会成为四代人永远的遗憾了。

想想这又岂止是咱们这一个家庭的苦难和血泪,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曾经的苦难和血泪啊!那段历史,是留在无数中国人身上的一道深深的伤痕。但愿这种遗憾不会再有、这种伤痛也不会再有!

姥爷,和您说了这么多话,窗外天已微亮。一轮圆月悬于夜空,星光点点若隐若现。我最亲爱的姥爷,我相信其中一颗一定是您。您在看着我们,一定也在思念着我们,您还会看到你们那代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今天有多美好,山河无恙,国泰民安。这盛世,如你所愿。然后,含笑九泉。

此致

敬礼!

外孙女:周红红敬上

2025年8月11日夜

(周红红,沧州日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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