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峻峰

（接上期）

事实上呢，我在说这些的时候，早已离开了那天，离开了黄柏山，换言之，在另一个时间段里。我一直在想，我是否要对黄柏山的秋天做出一些描述；进而想，这好像那天在山里就已经说过了。我们这些靠语言文字生活的人，自认为有着天赋表达和想象力的人，甚或还有那么一些奇想，面对自然的造化、神奇、曼妙，像面对突发事件，倏然僵直了手脚和口舌，在词语面前惊慌失措，要做一个逃跑者。

是的，词语。比如我一连说出了三个：造化、神奇、曼妙。然而在我说出之时我就知道，它们早已被时间磨损去了生动的意蕴和光泽，这只能让你看到我面对叙述的无奈和烦忧，仿佛那些都曾经历的局促和岁月。这种无奈和烦忧，是自然与内心、景色与文字、现场与叙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

近在咫尺，那种逼迫和逼视，几近残酷，那是到达黄柏山林场，门前千年银杏树一如黄金堆积的叶子照耀了我们，及其所带给我们肉体与情绪爆发的欢呼；是转过身来，海潮一样奔涌而来的无边竹林，那碧波之上突兀举起的红杉带给我们灵魂的慌张和惊叫；尤其是攀爬至山顶江淮分水岭，在对松、桐、梓、栎、乌桕、木槿、油茶、棠梨、银鹊、杜鹃、花椒、云锦、紫藤、忍冬、枸骨、蜡梅、苦楝、黄杨、黄栌等等的极力辨认中，所见不同生命科属在同一季节的同一时间中纷呈的样貌和姿彩，已是超出你所能有的想象……

流行之俗，是谓不免之俗，仅就秋山之行，我们想到了一连串的词语，什么“大美”“盛宴”，还有“醉”，不过视觉的浅显领略和释义。倒是“醉”字，不仅与盛宴构成因果关系，也呈现一种情态，有酒的醇厚与酣畅，有心的耽乐和沉湎，更有可能是放纵灵肉加诸欲望在现实之外的休克和实现。想到秋风醉步，跌宕、摇曳，就有了一次难得的情感放肆和踉跄！

午餐安排在黄柏山林场场部。其实已不能称为午餐，太阳西斜，空气里已是午后的慵懒和倦怠。等待饭菜的间歇，也在平复一种山川喧哗的心情。燃烧过的肉体，此刻安静极了，空间四处洋溢着“小憩”这个词的氤氲意境。

似有还无地喝茶、静默、怀想，目光都朝向了门外，西斜的太阳，从门前的那棵银杏树透射过来，明亮刺目如黄金的叶子，在逆光里，梦幻一般。间或能从枝丫的尽头望见辽远的天空，全部都是秋日的空阔和澄澈。

米酒和饭菜陆续端上来，如此丰盛，及其主人让客的恭敬和诚挚，让你找寻曾有过的那些乡村岁月，而那真的是很遥远了；云影恍惚，土色泥香，诱发和唤回，原来全是世风与民俗于今残存于心的旧伤，一有触发，即可触动。

终是饥饿，诱发本能，那番饕餮，有虎狼之相，因此口腹之欲之外，乃全然忘却和忽视。因为那天午饭过后，放下饭碗，我们就离开了，匆忙得委实有些功利和轻率。感谢，说得也许真诚，但没人会久存于心。下山时急急行驶的车子及其所面对的，是你正需要按时回去的城市，工作和生计这两个概念化的单词所包含的，较之黄柏山林场场部的米酒、饭菜、院落、时间、人物、逆光中仿如梦幻的银杏树、高远澄澈的天空，在背转身来的那一刻，显得更为匆促、务实和重要。

时光正在另外的地方飞速流逝。

是的，这些细小卑微的过往和驻足，不需要记住，也不可能记住。请原谅。

而此时，我的泪水已盈满眼眶。因为我为书写目的的极力回忆中，记住了那天中午的一盘炒制的小河鱼，我想到了它们在山涧清溪中游弋的美妙体态；一盘绿鹃梅，当年红军在艰苦岁月用它充饥，人们又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将军花菜”，我想起了它们原本开在树上像绿色梅花的点点细碎的清芬和淡雅；一盘干梅豆角，我想起它们缀满紫色小花的青藤，在篱笆和土壁上自由地充满生长想象的缠绕和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