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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坐茶馆


蒋元明

前些年父亲在世时,他对我说:“我坐了20年茶馆,这一辈子值了。”说这话时,一脸的满足。坐茶馆是他退休后的主要生活方式,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重庆的茶馆是有名的,也是有历史的。即使像重庆远郊小镇歇马场,那儿的茶馆也是有年头的。小时候我在外婆家,每逢赶场,就跟着外公上街,陪他坐茶馆。方桌、条凳、盖碗茶,跑堂的小二,肩搭白毛巾,手提长嘴铜壶,嘴里拖长声调唱道:“来——啦!”隔老远就将开水冲进碗里,不但准确无误,且滴水不漏。开始我怕烫着,见冲水就躲,后来发现小二的功夫了得,还想学一手呢。茶馆里总是满当当的,人声鼎沸,可小孩家没那个耐性,喝上几口解渴,随后就在“嗡嗡”的嘈杂声中睡着了。

茶馆是乡里人聚集摆“龙门阵”的地方,听评书、交流信息、交流感情,有时还调解矛盾纠纷。现在主要是休闲功能了,特别是退休老人到这里来扎堆儿,花一毛的开水钱可以坐半天。

小时候听爷爷讲,父亲两三岁死了娘。有一次,棒老二(土匪)来了,将爷爷绑走,睡在床上的父亲居然没有哭一声,因此没被发现。棒老二抓大人是要赎金,抓男娃儿是为了养后备队,长久干下去。爷爷走到半路,过一座桥时,趁人不备跳下桥,钻进草丛才得以逃回家。父亲十几岁就外出打工当学徒,什么活都干过,还在重庆一家店铺里烧过开水。新中国成立后,父亲进了国营商业单位,工作总争先进,很快入了党。

父亲工资虽然不高,但在乡下,家里每月能有固定收入,就有点小康味道了。每当开学时,我们兄弟都能及时交上学费书费。如果一时手头紧,母亲就底气十足地对我们说:“告诉老师,等爸爸下月发了饷就交!”这比大多数靠“老母鸡银行”的小伙伴要硬气得多。

但对父亲,我是既盼又怕。盼是因为父亲休假回来生活会得到改善,偶尔还会得到糖块;怕是因为他太严厉,简单粗暴,有点老鼠见猫的感觉。当然,父亲也有让我佩服的地方。回到家里,他不是挑水,就是担粪,特别是星期天率领全家老小七口出动挑煤,一路浩浩荡荡。后来父亲上班离家近了,就经常光脚穿草鞋上下班,他说是走路不起汗,这在工薪阶层里是少有的。他在单位宿舍里还自己泡咸菜,说是好下饭。总之在我看来,父亲的那点工资,大部分都用在家里了。他也没什么嗜好,酒不大喝,烟抽一点,后来也戒了。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兄弟们从未有过压岁钱、零花钱一说。我得到最大一笔钱,是在我考上重庆一中时。沙坪坝离家100多里,开学要交学费、书费,还有伙食费,将近20元。当我从父亲手里接过这笔巨款时,手都有些发抖,鼻子发酸——这差不多是父亲半月的工资了,也是一家人的生活费。但父亲没说一句关于困难的话,只顾了高兴。可我却心里明白自己读书的代价。好在到校不久,班上农村来的几个同学全部得到了生活补助费,我也得到部分补助,心里很是感激。与一中一墙之隔的是重庆大学,听说大学生吃饭不要钱,书费学费全免,我很是羡慕,心里的话:重大,你等着吧!节假日回家,我便翻越歌乐山,跋涉七八个小时,“长征”一回,为的就是省下那一块一毛五分钱的车费。那弯弯的山道,那近90度的大水沟,那长长的铁道路基,永远地印在了脑海里!

父亲不到60岁就退休了,原因是小弟弟可以早点接班。但刚退休就赶上调工资,他虽在政策条文之内,但结果却没份儿。那年月,多少年没调工资了,再加上平时不顺心的事儿,急火攻心,父亲大病一场,几乎一病不起。母亲和我们都劝他,也知道他不只是为了几个钱。他们单位的一位领导就对我说:“你父亲太老实啦!”这话给我的感觉是,父亲确实有些委屈。

经此打击,父亲一下衰老了,走路直打晃,得扶着墙;上千度的近视,又不肯戴眼镜;耳朵更加背,几乎丧失了生活能力。一个精壮汉子,一下就“风烛残年”。人是多么的脆弱!好在母亲开朗,见儿女们已经长大成人,乡下老屋空了,就搬到街上去照顾父亲。父亲慢慢好起来,还喝上茶了。我听说后自然高兴,托人从云南买沱茶寄回去,还有杭州西湖的龙井、北京的张一元。开始我以为茶叶越好父亲就越中意,比如毛尖之类,后来知道他喜欢花茶,才找准了方向。不光我,弟弟妹妹们,后来发展到侄儿侄女都买茶。父亲把他认为的好茶,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舍不得泡。有好茶,他会请茶友们尝一尝,就图博一声好。

有一年,我从北京到重庆出差,顺便回歇马看看。见父亲走路不大晃了,精神多了,而且胃口大开。只听母亲抱怨,说父亲坐茶馆,鸡没叫就起来烧火做饭,天不亮就到茶馆去了,不管天晴落雨、刮风下雪。一个退休老头儿,比别人上班的还忙,晚去一会儿就冒火连天,在家里喝不是一样吗?你还没出门,他喝完茶就把肉啊、菜呀都买回来了。买东西也不还价,别人说两毛五一斤,他听成三毛五,就给人家三毛五。眼睛又不好使,菜呀、衣服从来没有洗干净过……父亲坐在旁边,知道母亲在数落他,却只是微笑着。我心里很高兴,就贴近父亲的耳朵大声说:茶馆是个好地方,你就天天去吧!茶叶是最好的保健品,能延年益寿,保你活一百岁!父亲大笑,说谁谁比他身体好,可已死了好几年;谁谁比他小几岁,也走了……

父亲的脾气也变了,特别是对孙子辈,不但压岁钱年年不忘,平时还拿钱给他们玩游戏机,惹得已经儿孙满堂的大哥心里有点不平衡,说我们小时候没少挨打,嘿,现在他倒变得慈善起来了。

我每次回去,他都高兴地对我说,又涨工资了,又补发了多少多少钱;不干活还加工资,盘古开天地,从来没有过的事儿。父亲很知足,除了坐茶馆,就是一年一度的生日,没有别的奢求。

有年“五一”期间,我去重庆酉阳参加一个采风活动,结束后回了一趟歇马。82岁的父亲依然硬朗,生活自理。早上起来,父亲赶忙给我沏一杯茶。我问他为什么还不去茶馆。他说,你回来了,我就不去了。我赶紧说,你去吧,别因为我打乱了你的生活,我一会还要去看望老师呢。父亲这才端起茶缸出了门。

第二天,天下起毛毛细雨。吃过早饭,我忽然想去看看父亲坐茶馆。听母亲说,我小学时的刘思才老师也坐茶馆。我打着雨伞走出门,往上走了一二十米,往右拐进小巷道,没几步就到老街了。

歇马就一条街,而且西高东低。上场口不远处,是小时候陪外公喝茶的地方,如今静悄悄的;往下看,不远处有一块雨布伸出屋檐,下边有几张桌子,有人正喝茶。走到跟前,抬头一望,果然是一个茶馆,六七十平方米大,三排桌子。中间一排,第一张空着;第二张,面街端坐一老者,那正是父亲!

我慢慢地走过去,靠父亲右边的条凳上坐下来,父亲竟一点也没察觉。只见他背靠柱子,面对大街,安详端坐,一脸的清瘦,长长的白眉,活像一位坐禅的高僧!是啊,他耳不闻周围的嘈杂,眼不见你来我往,心静如水,气平如云,超然出世。如此坐茶馆,真可谓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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