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百花园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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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亮的秘史


——品读《羞涩的小花》

杨炳麟

我跟喻玺熟人故交,知根知底,他嘱咐我写几句,当然不能搪塞。展卷阅章沉浸其中,突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腾不息涌动不止。豫南老家特有的人味村味,乡风乡俗,乡音乡情,乡趣乡境,包括艰辛凄苦,几代人的宿命终结成为历经者共有的情感归属。这种归属使我们相互认可。

记忆里最早见到喻玺是在县城一个文学讲习班,最早读到他的作品是刊发《报晓》杂志上的散文诗组章《五色土》。那年喻玺16岁,是息县一高的学生。《羞涩的小花》一书写作时间跨度很大,自20世纪80年代至今,历时约40年。文集中作品的主题多是对成长与记忆里的故乡的深情抒写,是相互渗透、发酵过的文学记忆。正如喻玺所言:我用镢头挖掘记忆的泥土,挖掘埋在心里的天真。特定的在场体验,恰当的身份确认,使得喻玺的叙述真实可靠,没有疏离感,情感输出有强烈的投入、亦有理性的克制,非雕琢、少修饰的叙述中洋溢出朴实透亮的童真。读喻玺的散文,我能听到内心的苏醒与呼唤,能有心灵结构的深层吻合,能皈依在乡土恩情的光芒里。

《我家老屋》是篇大文章。喻玺把父亲准备盖房的过程条分缕析,从获得全村人同意卖淮草给家里到父亲带领家人苦力制坯、再到卖猪买檩条、把胸脯拍得铛铛响跟砖瓦厂厂长协商赊账砖瓦……似一件擦掉浮尘的老算盘被拨打的声律有韵。文中没有对父亲的心理和情绪波动进行任何描写,只在父亲用了两三个月把建房材料备齐后,喻玺写道:“端着面条碗的父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是刻骨铭心的、能激起灵魂飞扬的一叹。作者不是旁观者是亲历者,他让思绪在文脉中深潜;只有叙述不作议论,置身其中而出乎其外;自然叙述中生出和谐与高妙。城中楼乡下屋,每个人心底都有坚实的地基。父母对旧宅老屋的不舍,就是老辈人对家图腾的呵护。母亲晚年反复告诉儿子,“房子和人一样也有灵性”“房靠人养”,叫他“常回家看看”。据此,那个风雨夜轰然倒塌的岂止是几间老房子?《一双凉布鞋》喻玺运用了限制视角的手法。在食不果腹的条件下,作者通过小学生“我”的眼睛对母亲的行动时间做了陈述:“当天夜晚”“又过了两天”“后来知道”母亲三天三夜无眠……母亲用爱制作出一双合脚的布凉鞋!文字上没有多余的渲染和抒情,而文字背后是慈母手中线的拓延与扩形。《卖豆子》则是一个少年成长的故事。18岁,两次卖豆子筹措学费,刻骨铭心的记忆。第一次没卖掉,“我胆怯”“父亲怒”。最后“母亲微笑着陪伴我把豆子成功卖掉”。这是黑色而侧面有光的立体画面,是个似曾相识又熟悉的场景,是那个时代乡村少年成长过程中必有的彷徨和磨砺。就像《童稚趣事》六篇,它是由出生地带出的胎记,是晨露里泡发的颗粒,也是辛酸里溢出的快乐。这些童贞之光映照出的影子里藏有身份的确认。

另外,要特别提到的是具有史料、民俗价值的一些文章。如《出河工》《故乡有辆太平车》《消逝的晒场》《蓝石磙·红石磙》等。它们全貌勾勒出一个时代的乡村叙事,也是地域文化里一代人的记痕、一个时代的印记。晒场,是放牧童年的乐园,是被垛起来的星光,是与乡村农事关联的重要地方。喻玺确信村民与晒场的关系就是生存与粮食的关系。因为时代变革,乡村晒场逐渐消失,而体味进去却似一场农殇。读完《消逝的晒场》,我在泪目中重返记忆的故乡。《出河工》从“出河工”与“河工”之区别开篇,交代它的前世今生,并结合自己两次“出河工”的亲身经历,展示出那个万众一心、众志成城、战天斗地的普众皆为主人的历史画卷。《故乡有辆太平车》钩沉历史上太平车的史料,推展开其曾在农事中稳笃磐固的主角地位。在风吹雨蚀中载着四季负重转动,在婚嫁迎娶时会被打扫干净,花布剪纸,扎红戴花,终究被后来居上的胶轮车、架子车所替代。“太平车”“风雨夜轰然倒塌的老屋”与“晒场”的命运一样,它们在时代变迁中终结掉自己的使命。

楚韵风俗、地域文化是别样的。喻玺在写作《乡下记事九则》时让我确信了这一点。个性,就是特色。地域的,就是民族的。站位这个视角,《乱用方言》《酒文化》等各色文中的方言俚语、市井风俗、诙谐幽默,乃至荤素段子,全是“吃菜走酒”的地方景观。还有《控塘泥》《滩地红薯》,看文目就知道这是晒过太阳、扎根日子里的模样。

有人说,诗文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其实文字就是情感经验的再度体验。而这种再体验将伴随反省似的“沉思”,不仅意味着在传达内心的活动,而且意味着创造新生的审美价值。乡野场域,人际过往,无论偷瓜、捉鸟,“活鬼”还是“酒鬼”,“流泪的玫瑰”还是“卖玉米的小姑娘、挖野菜的小女孩”,“濮公山的石坑”还是“淮河涌动的春潮”,它们全在物象的实境中得到诗化的显影,具备了文化和艺术的互为价值。从写作意义、文学价值和共情需求上,打土地上走来的诗人、作家无法闪开对生活馈赠的依赖。

文集中还有一百多首短诗、四十多章散文诗。喻玺的诗就是:一朵云,变成一群羊,落在返青的河滩;就是盘旋天空的鹰;是一双赤脚在故乡的小路上、夏天长胖的淮河边穿行。喻玺在生活中叙述生活,得悟叙事道法。有时,哲思大于抒情。而从组诗《回家》《老去的村庄》等可以看出他归从于诗性的自觉。

生活、阅世经验的宽窄会影响一个人的视界,但抒写熟悉的、栩栩生动的过往,不用编织、可以信手拈来,成为生活应有的样子。我读喻玺应是相宜的。他在窄域里拓宽,勤垦自己的三分地,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无论散文、诗歌,还是通讯特稿,里面都是他所痴情的东西:小人物、小事件、小数字、小地域,乡邻乡亲家常里短,虽非黄钟大吕文辞庄严的邦国文章,但放在乡秩沿革、历史变迁的背景上,类似《羞涩的小花》这样文集的价值同样不应小觑。

《羞涩的小花》这部文集,像大厨端到面前的有日常米面、亦有山珍海味,只能取舍。所以,我把跟自己牵绊最多的故园情结排为第一选择,而新诗、散文诗是我的日常,无形中后置了它们。在这篇序中,晒地摊似的,怕露拙,也怕本就粗陋的文境生出隔阂或断层。兴许,这里留个漏,会在合适的时候为喻玺的诗歌专题做功课。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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