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

我们这一代出自农村的山里人，有谁没吃过芝麻叶呢？

我的家乡地处江淮之间，每年四五月份小麦收割之后，芝麻就可以播种了。整个夏季里，芝麻都在不停地拔节生长。立秋之后，芝麻秆底端的叶子开始泛黄，秆顶上开的白花也变得稀疏了，一串挨着一串的芝麻颗子的颜色由青渐渐转黄，芝麻快成熟了。这时人们就利用空闲时间到芝麻地里摘芝麻叶(俗称“打芝麻叶”)。

在摘芝麻叶的日子里，午饭过后，家家户户的大人、半大的孩子都会纷纷涌向芝麻地。小孩子不允许下地摘芝麻叶，免得踩倒了快要成熟的芝麻秆。我其时年小，出于好奇，喜欢随母亲和姐姐去芝麻地。记得最初摘芝麻叶时，我从芝麻秆的顶端一直摘到底部，把一棵秆上的芝麻叶扫荡一空后再去摘第二棵。后来母亲告诉我:芝麻秆底部的叶子，不仅老了，虫眼多，而且沾的尘土也多，既不卫生，又不好吃，不要摘；顶部的叶子又嫩又小，一焯水就煮烂了，也不要摘；要摘就摘秆中间的叶子，中间的叶子宽大厚实，味道最好。那以后我就只摘秆中间的叶子。摘芝麻叶子时，常会触摸到附在叶子上的青虫，我也不怕，顺手把附有青虫的叶子摘下来扔在地上用脚踩；偶尔也会扯下一粒、两粒微微泛黄的青芝麻颗子，我就把它们扔进芝麻地中间，免得被人发现。芝麻叶柄掐断时会流出浓浓的汁水，沾在手指上黏黏的，时间长了，滑腻腻的，从地抓一把土搓一搓后手就干爽了。染在手指上的青黑色，回家后用肥皂反复洗也洗不掉，需要十天半个月左右才能褪尽。母亲、姐姐各自摘了满满一篮子芝麻叶后，再一人扯几把芝麻叶装进我带去的小篮子里。等小篮子也装满了芝麻叶，我就提着篮子随着她们回家。母亲、姐姐回家把篮子里的芝麻叶倒在堂屋地面上摊开后，还会出去再摘。我就不再跟着她们出去了，因为天热，还为一天里的新鲜劲已经过去了。

芝麻叶摘回后不能直接拿来当菜吃，需要经过处理。中午摘回的芝麻叶，下午没工夫处理，因为母亲要出工劳动，总要到傍晚吃过晚饭后母亲才能抽出工夫。母亲先把大铁锅涮干净，再往大铁锅里倒大半锅凉水，然后让姐姐坐在灶门前点火烧锅。待锅里的水烧开后，母亲一边往翻滚着水花的锅里大把大把地添加芝麻叶，一边用一把大漏勺把浮在水面上的芝麻叶用力按进水里。等到芝麻叶装了满满一锅后，母亲就用漏勺在锅里不停地翻搅，翻搅一阵子后，就拿锅盖把锅盖住。这以后，母亲还会揭开一两次锅盖，往锅里添加一两瓢凉水，直到母亲说“好了，不用烧了”，姐姐才会停止烧锅。再过一小会儿，母亲才揭开锅盖，在缭绕升腾的雾气里，用漏勺把煮熟后的芝麻叶从开水锅里捞出来，装进搁置在洗菜盆上的竹篮里。

沥一会儿水后，父亲就提着这篮子，趁着傍晚的霞光或夜晚的月光，到门口的清水塘里去淘洗。有时父亲会叫上我，有时我会主动跟着父亲。父亲蹲在塘边的一块大石漂上，把篮子大半浸进水里，双手握着篮子边使劲来回摇晃一会儿后，再一手提着篮子，一手在篮子里不停翻洗。洗上一袋烟的工夫，父亲把篮子从水里提起来，再把芝麻叶倒在洗干净了的石漂上，然后用双手捧起一捧芝麻叶使劲地捏，捏不出水分了再停下来揉搓。揉搓个三下两下，掌中的芝麻叶就被揉搓成了一个团球，把这团球放进篮子里后又去揉搓第二捧芝麻叶。父亲淘洗芝麻叶时，我就站在塘埂上要么看晚霞，要么数星星，想来肯定还和父亲说过话，至于说了什么，我早已完全忘记了。

接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里，芝麻叶餐餐都会出现在饭桌上。早餐、晚餐时，从木桶中捞出一个芝麻叶球，抖开，盛在菜盆中，撒几粒盐子子和一小勺红辣椒粉，拿刚烧沸的米汤浇一浇，用筷子搅几搅，一道菜就妥了。午饭时，把芝麻叶切碎，伴以红红的、青青的秋辣，放在锅里炒几炒，就能端上桌吃。讲究点的，在上桌前还会拍碎几粒蒜瓣撒在芝麻叶上，如果家里有香油，滴上几滴就更美了，但能如此奢侈人家是少之又少。

摘的芝麻叶多了，一时吃不完，就趁日光正烈的中午，把淘洗干净的芝麻球抖散晾晒在铺在院子中间的竹篾席子上。为了防止鸡啄猪吃狗踩，母亲就搬张小凳子放在屋檐下，让我坐在那儿看着。我看着看着，觉得无聊了，就拿几片芝麻叶扯碎后引逗出洞觅食的小蚂蚁。我有时玩得入迷了，就忘了职责，鸡子偷啄芝麻叶我也不知道，母亲发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骂上几句。

煮熟后的芝麻叶暴晒上两三个中午，就彻底干透了。晒干后的芝麻叶，踡成一条条的，颜色呈灰黑色，用塑料薄膜把它们裹起来装进瓦缸里放着，三五个月也不会坏，随时吃可以随时取。不过，干芝麻叶在连绵雨的天气里易返潮，天晴后，需要从缸里把它们取出来吹吹风，晾晒晾晒，以免因返潮而生霉。

芝麻叶，灰不溜秋，朴朴实实的，无论是用米汤简简单单地拌一拌，还是同青椒一起炒一炒，都自带有一种植物特有的草木清香，让人百吃不厌。每到初秋，芝麻叶上市的时候，我总会买上两三回；在餐馆与友人相聚时，我也喜欢点芝麻叶菜。细品芝麻叶，草木的香气中带有丝丝清苦味。这丝丝清苦味，最能打动人心。近几年，听人说芝麻叶蛋白质含量高，营养丰富，能软化血管，滋润肠胃，还有补血养颜美容的功效，中老年人应该多吃芝麻叶。我不知道这说法有没有道理，我只知道自己吃芝麻叶，并不是贪图它的营养。

年少时吃芝麻叶，是为了果腹；现在吃芝麻叶，是为了重温年少时的记忆。那些久远的记忆，或酸甜，或苦辣，经漫长时光的发酵，都已化为陈酿，饮一杯，就能软柔内心。无论岁月怎样向晚，芝麻叶，都是我记忆中最美的一道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