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才
立 春
春来了,春天终于来了,春天的大幕徐徐拉开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用积攒一个冬天的心思与眼神,在院落,在田野,在史河岸边去观察月光的姿态和鸟在民谚里朝气蓬勃的翻飞,去测量河岸与村庄,树与麻雀,镰刀与稻田,菜花与童谣之间的距离,以便谋划好这一年的日子。
春天里没有怀念。立春后,怀念是一把雪亮的刀子,悬在乡村的农事之上,闪着饥寒交迫的光芒。现实是,史河两岸随时都是不可遏制的伸展,到处都是触手可及的欲望,人们掰着指头,数着属于自己的时光,恨不得把日子掰成瓣儿,然后,一瓣一瓣安下种子,种上庄稼。
金黄的阳光普照大地,人们携带工具纷纷走出家门,走出村庄,走向田间地头。这是史河两岸一部抱紧不放的传统,无须问,心领神会,以与季节的默契赢得一份劳作的尊严。
柔婉的月光抚摸村庄,一切动人的事物总会在这每个动人的夜晚反复吟诵。目光不含杂质,暗香洇透内心,一朵又一朵纤细的火苗,燃烧成灼人的火焰,漫山遍野。情感之水流来流去,村庄里响起快乐的呻吟……
树楚楚动人,土地跃跃欲试。立春时节,内心的风声越来越紧,在史河两岸,谁的脚步都无法慢下来。
雨 水
那么的遥远,那么的亲切。雨水的日子常常能打湿一些人和想法,留下一大片急促的听觉,常常能把忧愁物化为乳汁,让一些人在酥香中回头眺望,常常还能于适宜的时候在灵魂中翻出点什么又丢掉点什么,但至少不会让人惊慌和走失。
相信什么,总是会坚执,有时像信仰,简单但绝不简陋,即便朴素,必须有沉默与微笑。史河两岸的许多事物就是这样,相信雨水,并从雨水之日起,就打定了主意:一路跋涉,前往果实的核里定居。
多少年了,我观察到史河每每雨水到来,就把春天所有的小事物召唤到身边。譬如,一群鱼突然从什么地方游来,游着游着,突然又朝什么地方游去。譬如一只鸟,在流动的水面上动静结合,以我所缺乏的颜色与姿势,啄碎我的想象,然后衔走一些心事。譬如一条小船,分明昨天还泊在岸边,今天已在河心,一会儿荡漾,一会儿飞翔。还譬如男人的声调,一夜之隔,竟焕然一新,声声铿锵如雷,滚过田野,滚入季节的深处……
雨水放出两只蝴蝶,繁殖一个翻飞奔跑的季节,繁殖了春天养眼养心的深碧浅绿,繁殖了男男女女眉宇间那撩人的火……
如今,雨水使我心生温软,雨水让我安然入睡,什么梦都不做,早晨起来,神清气定,不再感觉苍茫与眩晕。
惊 蛰
田野上空无一人,山坡上空无一人,路上空无一人,房舍院落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身世不明的小野花,在阳光穿越草叶上寂静的露珠前,先期抵达那片快乐。
望春花已藏起它最后的微笑,在初春的日子翘首期待。绿在追赶,再不迈上几步,惊心动魄的雷声便会从天而降。风,一阵阵吹来三月的心事,谁的脚步能否踢碰出一声声经过冬眠经过荣华富贵的虫子的鸣唱。
终于,雷从遥远奔来。雷声仿佛无边的梵钟,雨,弹奏着时节的孤寂。渐渐,河水开始了流淌,花朵开始了颤动,苏醒的生命把泥土带出细细的声音,呼应泛起,开始传递着巢与巢的信息。
天边的一声雷响,往往就是窗前的一声鸟鸣,呼啸而过,那些倦怠,那些迟疑与纠结,已开始销声匿迹。
早春的雨夜,闪电的鞭影被雕刻成信使,叫醒阡陌,叫醒农舍,叫醒仓廪,叫醒至亲的耕牛,照见那些谜一样的眼神,照见那些秘而不宣的兴奋,要么有条不紊,要么闪现出孩童般的惊喜。
如果比雨水迟钝,人们将无法拯救彼此的孤独。裹着厚厚的心事,一颗心终不能和另一颗心相印,因为鲜花绽放前的无法站立,人的一生将更加短暂与残败。
最好是,最好是把回忆收敛起来,新的生活是不能用回忆去温暖的。对生活的爱需要唤醒。还是把种子备好,并且,很快种下心仪的庄稼。
葱绿与厚实,才是生命暗藏的秘籍。
闪电亮了,雷声响了。惊蛰,从三月的大地上抽出了一丝丝空旷与陌生,为之后落英缤纷的日子铺上了明亮而超越的生命感觉。
一个原本沉静的人,内心深处已翻江倒海,脸上渐渐有了表情,大地,正被温良扩展着,辽阔的田野上,炊烟,袅袅升起……
从惊悸处出发,沿着一粒种子,沿着一叶嫩芽,沿着一棵禾苗,仰望春天有意虚设的高度,似乎很远,其实很近。
春 分
春天中的春,该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风光,何等的明媚。哪怕一棵巴根草,在睡眼惺忪中都能把懵懂芬芳成它们的蕊。
在史河岸边的田野中穿行,长尾雉的目光,被春分的气息绽放成一朵朵关于生长的金盏菊。与我的乡人擦肩而过,连我的肩头就成了会飞翔的绿。女人们行走端庄,把动听的多姿播在阳光的后面,把剔透的婀娜植于流动的绿中。
谁也阻挡不了从大地深处升腾而起的欲望,如此葱绿的,是村庄与村庄、田地与田地之间透明而传统的爱情,绿波之上,满是乡人们目光垒筑的窝。
所有至纯至真的绿,都朝着丰收的方向,流淌成近在咫尺的心情,妖娆而别致的故事中,那些凌空蹈虚的鱼,朝着绿与爱的源头逆流而上。于是,露水进入了生活,阳光进入了思想,夜色进入了感觉,叫声进入了身体……
春分麦起身。阳光下的男人,站立在一个季节的正中间,用体温滋润着农事黄金的部分。月光亭亭玉立,月光中的女人面对梦寐的事物,已经把长发的味道飘洒到史河两岸的角角落落。
一些身着春天盛装的事物走马观景,行于许多好听的名字中间。生机盎然,鸟语花香便是我乡人的画屏,画屏上到处都是精灵隐匿、性灵四方游走的触须。
从春天中央,从大地深处,从绿色手中,让欢悦的意绪飞升,让生长的冲动践行,以便与古老而现实的事物和人物连接结盟,紧密而牢靠。
清 明
一条正在踏青的河流与我猝然相逢。宿命中的史河扬着菜花的旗帜,在田野的梦中,在绚烂的景象里,在雨丝纷飞的时日,迎风招展。史河带着很多很多颗流浪的心。只是,我们的目光中多了小心凝视过去的内容。
一条正在扫墓的道路横穿季节。每一段人生都会开出一簇哪怕最小的花,并且谁都知道,谁都将终老在某个黄昏,谁也都知道,被一条远去的河流带走,又会被一条走来的道路带回。
油菜花在大片大片地开放,史河两岸的沃土让幸运的种子直立行走,互为亲人,温暖成春天的意象。菜花花期漫长,花香自由,花色鲜艳,足以芬芳清明时节的前世今生,足以照亮从史河出发远行又归来的必经之路。
天空晴朗,草木繁茂。我们坚硬的部分常常恰在此刻潮润、溶化,弥散在湿湿的思念的风中。
没有颤抖,也不该站在悲容里,我们总是在潜意识中重复着苦思冥想:生与死。隔着一层纸样的厚土,进行一次沟通的努力,哪怕是生者为死者的一次守候,或许,长一点,可以让我们更明白一些其中的道理与我们行为的必要。
通往坟前的路,有的繁花似锦,更多的则是杂草丛生与雪过无痕。迎着清明的风,穿过开遍油菜花的田野,天空格外挺拔,大地格外辽远。
应当将扫墓当成一次探望,一年一度,我们像鱼从四面八方游向史河,游向祖坟,哪怕以一炷香的时间来聆听那些来自地下的声音,即便无法让先人的面容栩栩如生,也不至于在现实里人声嘈杂中空空荡荡。
谷 雨
四月,色彩斑斓,空气中荡漾着阳光的香气,潮湿新鲜的树根泥土松软,兴奋的花蕾一半醒在田野上,一半一丝不挂侧躺于眼前的枝头与恍如隔世的景象里……
谷雨这一天,有雨,史河两岸雨丝如织,布满了喜悦的目光和记忆的甜味。
谷雨的声音清澈而明媚,谷雨的声音柔软而亲切,古老又年轻,应有的灵性,蕴积的热情,不可置疑的暗示与契合。那是来自天宇的交付,在关键的时节,就这么剖心的谈话,以在情节并不复杂的故事中扮演角色。
谁都需要雨,像种子需要催生的滋润,谁都需要水,需要初恋时那暗中蠕动的潮汐与鸽子目光般的清澈,需要雨水朝四下里张望,朝四下里清新明了地流淌。没有轻轻摇晃的迷惘,没有掩饰不住的疼痛, 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柔软的事物开始行动,乡人们在无边的绿意面前一尘不染,沿着一根谷物,期待着幸福的热泪铺天盖地。
于是,无论白天夜晚,少男少女迫不及待推开窗扇,把美丽的乌云许给来去自我的风,湿湿的。湿湿的岂止是雨,湿湿的手心正攥紧一把锃亮的钥匙,准备打开幸福滋润的日子。
一只布谷鸟,把人们的想象全部带来,清晰的复述中,该留下的留下,该放走的放走。树渐渐绿,花渐渐开,雨渐渐多。的确已进入另一种气候,谷物滋滋生长,响动着它朴实无华的理由,茁壮地向四面八方展开,生长的一生将与土地对称。
倘若没有一场接着一场雨水的降落,那原本一声声激悦而心仪的响动,终会因荒芜而成为沉默的石头。
一个作物的季节只迷恋作物,一个作物的期待,充满了对物质的祈求而不需要意绪和灵动而华丽的词语。没有什么比在增长的空虚中,生存的现实被言辞分解更痛苦不堪。
无论有没有做好准备,无论是否留下太多的感慨,都只能这样,泥土燃烧,是因为滴雨正蒸发着汗水的欲望。
昨天似乎犹豫,今日已经清晰,万物忙而不乱,紊中有序,每个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无论雨中雨外雨前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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