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驷龙

年夜饭在中国人心目中，不仅仅是一顿晚宴，而是充满厚重仪式感的聚会。

它不仅承载主人享受全家团圆、共享天伦的欢乐，又承载着祭拜祖先、追踪溯源的追思，还寄托着除旧迎新、期待美好生活的愿景，是精神层面的传承、慰藉、满足、期许。

每到此时，再穷、再吝啬的人都想方设法让餐桌丰富多彩起来。

时光如白驹过隙，突然间青丝变成白发，蓦然回首，已吃过五十多次年夜饭，细细捋捋，留在心灵深处印记的也就三次。

我八岁那年冬天，隔河的南山坡上，多了一堆新土，父亲长眠在那里。因为安葬父亲，家里落下饥荒，从生产队分到的仅有的两条鱼，被妈拿到街上心惊胆战地偷偷卖了，变成弟弟身上的新罩衣，还有一捆火纸、两挂小鞭炮。一连两天，母亲很早出去，很晚才回来，带些红薯萝卜白菜回来，年二十九我看愁眉苦脸、以泪洗面的妈妈，冲进漫天飞舞的雪地里，到最近的四姑家。四姑给我舀了两碗米。回来的路上，我遇到一只饿狗，冷不丁地从墙角窜出来，张开大口，咆哮着冲上来，咬了我一口。好在棉裤厚，才不至于咬破腿，但留下一个青紫的牙印，从此落下怕狗的心理障碍。年夜饭是红薯大米粥。可以当镜子照人脸的大米粥，哄骗不了饥饿的肠胃，弟弟蹦跳几圈便吵着饿。正当母子三人抱头痛哭的时候，在公社当干部的表哥冒雪送来两斤猪肉，还有一小袋面，让包顿饺子。我们留他，他笑着拍打身上的雪，说：“还有几家哩！”妈说：“天黑路滑，不能明天送？”表哥说：“不行啊，谁让我是共产党员！”那时刻，我将长大要当电影放映员，能吃顿饱饭的梦想，改成长大也要当共产党员。

唱着《血染的风采》，我十八岁时义无反顾地步入火热的军营，手托钢枪，保卫边疆。部队驻地在河北省尚义县一个叫红土梁的地方。营房四周四面环山，朔风呼啸，漫天白毛大雪纷飞，大地银装素裹，很难见到带色的东西。大年三十夜晚，连队会餐，平时土豆、白菜、萝卜、粉条当家的餐桌，有了难得一见的鸡鱼肉蛋齐聚开会的场面。一百多个新兵在食堂聚餐，吃得热气腾腾，对于我来说，已经十分满足了。但那时改革开放已多年，在家乡的年夜饭要比部队丰盛，有几个城市兵此刻想起家乡的味道，思乡思亲之苦难耐，私下商量跑出连队，不约而同地跑到营房最高处平地上，齐刷刷地跪在没膝盖的雪地里，面朝家乡的方向，号啕大哭。晚上点名时才发现他们不在连队，赶紧派人四处寻找。

连长没有训练场上严肃认真的劲儿，让战友们围着煤炉，坐成一圈，聊家庭、聊学习训练、聊爱情、聊各自家乡的美食……连长见大伙敞开心扉，才语重心长地说，国家现在还不富裕，部队要过紧日子，作为军人要服从国家经济建设大局，就要有吃亏我一个奉献十亿人的精神。几位战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言出必行安心服役，最终完成使命，光荣退役。每次战友聚会，还津津有味地谈起这件事，成了唤醒往事的记忆，成为回望火热军营的标志性事件和怀念第二故乡的乡愁。

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在连队当指导员。部队虽然调整几次伙食标准，又驻在大都市，但与社会生活水平相比，还有一定的差距。冬天萝卜、白菜、粉条依然在餐桌上当家。民以食为天，军人也不例外。望着一张张充满朝气的脸，让战士们吃饱吃好，才能生龙活虎地进行战备训练任务。为避免跪雪窝的事重演，我与司务长早早商量，暗自准备食材，到制定连队过年食谱的时候，充分发扬民主，不仅吃饱，还要吃好，吃到家乡的味道，吃出全连一家人的亲情来。郑州的排长自告奋勇地做红烧鲤鱼，四川的排长做毛血旺，东北的志愿兵做猪肉炖粉条，江苏一个班长做一道酸汤鱼丸，湖南籍副连长做一道剁椒鱼头，我则做一道烧鱼块，连长做粉蒸肉，后来营教导员知道了，也要帮厨做一道清蒸鸡……

节日食谱公示出来，战士们欢呼雀跃，连走路唱歌都带着欢喜劲儿。

除夕夜，连队食堂香气四溢，来自东西南北中的战士，吃着东西南北中的特色菜，餐厅东西南北腔鼎沸、欢声笑语，望着融洽的官兵关系，亲如一家人的连队，那时我在想，做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不仅仅在政治课堂上，在战士思想出现波动时，而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那一年，我所在连队连续六年被原北京军区评为标杆连队，荣立集体二等功。

去年春节，岳母年近九十高龄，身体不好，刚住院回来，大家都到我家过年，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在食材上我没有丝毫的担心，信阳是全国的交通枢纽，物流业非常发达，山珍海味可以在本地买，在网上购物十分方便快捷。我拟定的几份年夜饭的食谱，与岳母商量，她老人家均不满意，爱人提醒我，将菜取个吉利的名字。我将香煎南湾大白刁起名为年年有余，将四喜丸子改为团团圆圆，将蘑菇蒸虾泥鸡肉起名为步步登高，将烧鲍鱼片改为一夜暴富，将鸡肉丁炒玉米改为金玉满堂，将山药段、玉米块、荸荠和大枣剖开填糯面摆好上笼蒸熟，起名为笑口常开，板栗焖土公鸡改为大吉大利，平菇炒青菜心改为平平安安。老人一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同意。敢情她老人家将吃放在后面，讨个吉利摆到首位。

吃着快乐幸福的年夜饭，看着春晚，借助酒意，我突然觉得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大河无水小河干，大河有水小河满。家和国紧密地联在一起，只有国家富强老百姓才能小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