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唯有“吃”,唯有吃食美味,在烟熏火燎的民间,最易达成共识,且上升为一种文化,浸润生活。
面荸荠
南边人被称“干饭蛮子”。豫南罗山人,也算得上蛮子。一天三顿吃干饭都中。顿顿还炒几个小菜,不嫌麻烦的,再做一个汤。好吃,会吃,会做,名声远播。吃饭更讲究“撒得开,喝得来”。干饭做得硬硬的,饭米硬得枪子一样,粒成粒,个是个,撒得开。稀饭煮得稀稀的,米汤一样照人,嘴唇贴上碗边,就能呼呼噜噜喝进口,自然也养出我们说话不带尾音不带拐弯的大硬腔。唯独很少吃面食。也许与盛产水稻种植小麦少有关吧。说面条软软的,酸酸的,吃了勒心。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你问生病吃不下干饭怎么办?吃一碗硬叽硬叽的面疙瘩呗。
这面疙瘩,还另有一个形象好听的名字,叫面荸荠。炖肉剩下肉汤了,下一顿饭咱肉汤下面荸荠吧。谁家大人小孩有发烧的感冒的,吃一碗柴火灶大铁锅煮出来的面荸荠吧。简单。谁都会。面粉兑上水,不管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只要一双筷子顺一个方向搅它几分钟,搅好的面再稍饧一会儿,然后单根筷子顺着碗边,把面依次赶进油盐少许,放了姜丝红辣椒壳葱须子的滚水锅里,再搅两只鸡蛋往翻水花处一淋,蛋花花一匀地漂上水面,然后下几棵小青菜,或金黄色的菜心,单是看看就眼馋有食欲。吃起来,汤是汤,水是水,面是面的,口感特好。带着母亲的味道,暖心暖胃,辣得你全身通泰,辣得你伸长舌头,乖乖躺到床上,再蒙盖两床棉被,睡上老长一觉,睡到不知身在何处,醒来一身汗珠子,病就跑走了。
锅炕子
小时候,每逢新面下来,我们就催着奶奶洗手和面做馍馍。奶奶说没有酵子我给你们做死面锅炕子吃。于是挽起袖管(白棉布内衫翻卷在蓝士林外褂上,和手胳膊一样白,和白面一样洁净),小脚栽栽地去拿和面的小瓦盆。和好的面剂子,被她拧成好几个小面剂子,然后用擀杖把面剂子一个个擀得圆溜溜的,约一厘米厚。锅烧热了,先用扫把把洗好的铁锅再扫一扫(爱干净的习惯性动作,也有试火候的意思),好,擀好的面往锅内一摊,估计烙得不粘锅了,再以双手轻触,顺着一个方向转,烧文火,差不多了,翻面,再烙另一面,仍边烙边转。这一次烙得要稍为狠点硬点,保证翻掀过来倒扣下去时,中间虚空立着不塌架,四围得与锅接触严密,免得跑气,不鼓,难熟。不一会儿,锅炕子瞧着瞧着往上鼓,奶奶拿起锅铲就在上面拍。嘭嘭,越拍鼓得越高,鼓蓬蓬的像老鳖盖。烙熟的锅炕子馍,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我在灶下烧火,馋得直咽口水。没办法,奶奶坚持等干活的回来才能吃。她麻利把烙好的几张锅炕子,咚咚咚,剁成大小一匀的菱形块,装进一只竹篾簸箕内,再弄一锅瓠瓜汤的工夫,我的父亲母亲就收工回来了。
死面锅炕子,香得有韧性有嚼头,吃了耐饿耐回味。发面锅炕子,甜香甜香的,口感温柔,更美气。如果做甜酒(糯米酒)了,奶奶会用麸子做一些酵母晒干留着发面,有时会用甜酒加稀饭逗酵子,逗活的酵子直接和面做锅炕子馍。这时,酵子的甜香,新面粉的麦香,柴火味,井水味,再喝一碗瓠瓜汤(或南瓜汤),啧啧,好吃,没法说。
棋炒子
每逢端阳或中秋,家里总会宰一只老公鸡(母鸡留着好下蛋),或割几斤猪肉。肉块放进铁锅,炒得黄亮亮的,再加姜块,添上水,至滚开,盛入砂罐煨炖。
记得一个中秋节的晚上,喜感的火苗舔着锅底,妈妈和奶奶在厨房里快乐忙活,炖熟的鸡肉和猪腿,连着砂罐一起端上桌,两罐子肉香扑满整个庭院。还有小葱拌豆腐,加上韭菜炒鸡蛋。弟弟嗅着鼻子连说好香好香,父亲一记“栗子”凿下去,我们忍住笑。“食不言,寝不语”,还让你轻狂。
这时候,月亮悄无声息照着,世间所有的快乐和美好全浓缩进我们进食的寂静中。
吃了肉,剩下汤,奶奶立马拿它和面去做棋炒子。怕肉汤隔夜馊了。面和麦麸子各掺一半,加小撮芝麻,和好的面擀约二厘米厚,搁进铁锅炕熟,然后出锅切成菱形一样的小粒,再次投入锅中,这次锅内搁了菜籽油,小火炒制,香气渐渐溢出来。脚边的小猫小狗以及葡萄架上的月亮,陪着我们一起等,等那嘎嘣脆响又香又酥的棋炒子出锅。
现在不一样了,有的人在民间寻觅风味小吃,有的人在高档宾馆吃满汉全席,都算不上难事。但吃来吃去的,真正能让人从味觉上记住哪样特别好吃,哪样值得特别期待,反而答不上来。吃食的丰足,反而妨碍了人们舌尖上的幸福感。
至味淡中求。菜根谭上说“淡泊明志,肥甘丧节”。油腻食物吃出贪心欲望堕落丧节的例子不少,许多疾病也的确是油腻食物吃出来的。还是“多吃素,少食荤”养节养生好。
近日忽然动了辟谷的念头,一为恢复迟钝的味蕾(肚饥好吃麦仁饭嘛),二是饿了才知道自己是谁,也更容易接近生命的本相。
你看我扯不扯。吃,就是吃,简简单单,活命需要,没必要赋予这这那那的。做饭的时间到了,焖上白米干饭,我着少许油盐清炒了韭菜、苦瓜,再把一大盘白鱼条子,两面煎黄,上清水,投进数粒胡椒籽八角姜丝,鱼不翻身地煮到够火候了出锅。素菜淡淡的,鱼味鲜鲜的,一沾上舌尖,整个沉睡的味觉就被惊醒了——面荸荠、锅炕子和棋炒子的香味,也趁势从记忆深处飘出来。
明天,我要亲自做一回面荸荠、锅炕子馍和棋炒子,那才叫个美,那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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