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
父亲有件带毛领的皮大衣,大姐买的,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伴随着父亲度过了二十余载的晚年岁月。
那还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干了大半辈子教育的父亲退休了。那年秋季,天气开始转凉,大姐从冰城哈尔滨给父亲邮寄来一件皮大衣,款式是普通的军用棉大衣那种,不过外表是蓝色的:披肩毛领是宝石蓝,很大气;咔叽面料是深蓝的,很厚重。大衣内芯是乳白色的优质翻毛棉羊皮,一束一束的羊绒毛有寸把长,厚实实、绵软软的,瞧一眼,全身就暖和,外行人也能看出,如此款式高贵、质地优良的皮大衣,肯定价值不菲。在当时物质生活极其匮乏的年代,购置这件皮大衣,对于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久的大姐来说,不知是怎样地节衣缩食、省吃俭用才办到的。
大姐寄来的皮大衣像是量身定制,年逾花甲的父亲穿上它,一下子年轻了不少,特别精神。父亲视之若珍宝,极为爱惜,不是特别寒冷,不是很重要的场合,舍不得穿出来。
父亲写得一手好字,远近闻名。过了阴历小年,学校附近的乡亲们就开始争着请父亲到家里去写春联,这个时候少不了我随同前往帮助研墨铺纸。我发现,父亲每次出门,都要穿上心爱的毛领皮大衣。那年月,乡下人哪见过如此气派的毛领皮大衣?每每遇到惊羡的眼光或好奇的询问,父亲都是掩不住一脸的喜色,重复的是一句同样的话:“是我姑娘高兰在外地买的!享姑娘的福哇!”
文革后,当教师的母亲也无课可教了。不久,上面要求教师回原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全家搬回到了谭河公社灵官村圣泉寺小队,栖身在三间东倒西歪、四面透风的破草房里。
圣泉寺小队位于深山老林之中,是全大队、全公社乃至全县海拔最高的生产小队,常年气温要比山下低几度。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滴水成冰。上山后,新居处什么也没有,几块土坯垒了垒,放上竹帘子,就是我和三哥的床。床上被褥薄,稻草铺得厚。那年月,山里人冬夜御寒主要靠稻草,一捆不够两捆,两捆不够三捆,再不够还加。可在冰窟窿一样的破屋子里,稻草铺得再厚,漫漫寒夜也是难熬的!小兄弟俩梦中常常被冻醒。那一夜却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才发现,是因为父亲的皮大衣压在我们的被子上,怪不得总也暖不热的凉被窝,昨夜好暖和啊!也就是从这一夜开始,皮大衣白天穿在父亲的身上,夜晚盖在我弟兄俩身上。有了父亲的皮大衣,天寒地冻的日子里,我与三哥夜里再没被冻醒过!
记得那年正月初二,新女婿二哥拜头年,要去明港看望岳父岳母,苦于没有像样的衣服。正在焦虑,父亲说,“穿我的皮大衣吧,给你壮个门面,可要爱惜哈,别敷上油了。”此话正合二哥心意,求之不得。本来就帅的二哥,身穿毛领皮大衣,头戴大头皮帽子,一身杨子荣的打扮,更增几分英气。二哥二嫂小两口儿高高兴兴出门后,父亲对母亲说,“瞧见没?瑞星穿上我的皮大衣多排场!”母亲笑着回了一句:“我儿子穿啥都好看,你是想让儿子烧骨头哩!”
全家迁回原籍的第二年,学校复课了,我到山下的公社中学上学。学校距山上的家有四五公里的样子,走得快点,一个来回也得一个半小时。上学的山道曲曲弯弯、崎岖难行,有些地方似路非路,或根本没有路。特别是崖壁脚跟那段,终年积水,泥泞不堪,入冬后积雪数月不化。还有那条长长的乱石岗子,寸草不生,光秃秃、滑溜溜的,稍不留心,就会摔个四肢朝天。遇到风雪雷雨冰冻天气,山道处处是险途。这些,我并不在乎,最大的挑战,是下午放学晚了,摸黑上山。夜幕里,路两旁的灌木丛中,不时可见莹绿色的光点,一闪一闪的,虽知道可能是野兔、野猫之类小动物的眼睛(那年月没听说有狼、豹子类的野兽),但还是头皮阵阵发紧。偶尔从黑松林里,突然响起什么鸟的一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一口气跑到山顶,衣服全汗透了!
当时,生产队里到镇上读书的学生只有我,我才十四五岁,还是个大孩子,一个伴儿没有。上学路途上的孤独、艰辛与苦楚,父亲是清楚的。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更为我的安危担心。每逢刮风下雨冰天雪地的坏天气;或在日短夜长的秋冬季节,父亲都接送我上下学,一般都接送到北凹下山的路口。天儿好的时候,站在北凹的山口上,眺望山下。那条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山间小道可尽收眼底。清晨,父亲站在山凹目送我远去;傍晚,父亲在山凹等候我归来。印象中,父亲接我送我,都是穿着皮大衣,因山风平时就大,更别说是在坏天气或秋冬季节。走到山下,我总好回头仰望山口,在晨曦的映衬下,站在山口、身着大衣的父亲,真像一尊披着金光的菩萨;偶尔山风撩起他的大衣下摆,父亲又像只正在守护着空中学飞幼雏的苍鹰!这个画面早已定格在脑海里,铭刻在心里头,一直温暖着我,鼓励着我,鞭策着我,给了我力量!长大后,我对“父爱如山”的成语有了更深的理解。当年父亲的身影,在我心中早已与大山合为一体——父亲实实在在的就是一座山!
若干年后,国家恢复高考,我有幸榜上有名。在深秋收获的季节里,我得到大学入学通知书,赶紧回圣泉寺向父母亲报喜。那天山风很大,年迈的父亲身着皮大衣,已早早地迎候在北凹山口。一见我,迫不及待接过大学入学通知书,仔细地看了又看,颤巍巍地说:“平,出息了,我家又出了一位大学生了!”这时,我发现父亲双眼噙满了泪水,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我还发现,父亲的皮大衣已比较老旧了。
不错,父亲的皮大衣穿了十多年,确实有些老旧了。从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末,转眼又过了十多年,到了八十年代末,皮大衣伴随父亲二十余个年头,再怎么爱惜,还是越来越陈旧,甚至有些残破了。这期间,母亲将皮大衣拆洗了几次,还把面料的蓝色改染成黑色,后来又将大衣内芯、罩面改成活动的,天寒时把羊皮内芯装上,即是棉衣又当被褥;冷天过去后,再把内芯取下来,又成爸的风衣和礼服。经过母亲的巧手,皮大衣每次都整旧如新,而且更为实用,几乎成了父亲的四季常服。
改革开放后,我们弟兄几个先后脱离大山,走上工作岗位,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日渐年迈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孤守深山老林,让我们做儿女的很不放心。经过反复动员说服,他们终于同意出山。二老先是跟随二哥二嫂生活了几年,后来被郑州的大姐明礼哥接去住了好长一段时间,再后来住到了三哥三嫂家。三哥三嫂的住处并不宽敞,但父亲在他们那里似乎住得最安心、最舒心,最后父亲是老在三哥三嫂家里的。父亲在人生最后的十年里,与母亲从这家到那家,轮流着住,后人都孝顺,二老也满意。说起来惭愧,父亲在世时却没跟过我,那时候,我有家没窝,居无定所,没有条件接二老,实乃人生憾事。老父亲晚年不停地变换居处,没有留下什么个人物品,唯有钟爱的皮大衣陪他到终年。
皮大衣是父亲晚年岁月的缩影,也是家庭变迁的见证。
又一个重阳节到了,父亲离开我们快三十五年了,每每想起父亲,首先浮现在眼前的还是他那件皮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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