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百花园 PDF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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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端在手 信息全有

文人范敬宜


蒋元明

“大器晚成”

一天,范敬宜走在路上,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里催他赶紧回去,上边找他。身为经济日报总编辑,老范心里一愣:是不是报纸又出了什么乱子?他每天脑子都绷着一根弦,就怕出问题。

是领导找他谈话:让他去人民日报社当总编辑。老范一时有点蒙,毫无心理准备:自己六十多了,该退休了,怎么又升啦?还一点风声也没有!

事隔15年,77岁的老范坐在北京医院病床上和我聊起此事,还觉得有趣。他说,当时我谁也没找过,也没想当你们总编呀!我就想乐:都当过大官了,还那么书生气。在别人,兴许会说:我早就该提拔了!

范敬宜属另一类“大器晚成”。

1951年,他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中文系。抗美援朝正在进行,他热血沸腾地就奔东北去了,在《东北日报》(《辽宁日报》的前身)干上了记者,把自己的才华尽情发挥出来。不料,后来因一篇杂文当了右派,一个跟斗栽下去就是20多年,直到1979年5月13日,《辽宁日报》发表了他的《分清主流与支流 莫把“开头”当“过头”》文章,三天后《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全文转载此文,还加编者按,新华社也发通稿,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新闻联播节目中全文广播,范敬宜才一个大翻身:1983年任《辽宁日报》副总编辑,1984年当文化部外文局局长,1986年升为《经济日报》总编辑,几年时间,三级跳,从一般干部变成高级干部了。

总编手记

在《人民日报》任上,范敬宜的办报才能得到充分展示。

1997年的一天,范总打电话请我去他办公室面谈,当时我是文艺部副主任,分管副刊;之前是文艺副刊主编。

老范温文尔雅,说话和颜悦色。

他不分管文艺部,但对副刊版却看得很细,几乎每个版的大样他都认真审阅,批语不断,这块版某篇文章:“此文不错!”下一个版:“这篇散文很好!”有时点评整个版,有时对一段时间的副刊来一段小结,批语多时把大样两边的空白处写得满满的,言辞中肯,多以鼓励、表扬为主,他的钢笔行书又令人赏心悦目。编辑大都以得到他的批语为荣。

我当主编时,副刊一位编辑,不知怎么的,让分管部领导不满意,常有微词,我也不便说什么,以免有护短之嫌。一次,该编辑写了一篇几千字的文章,上大样后分送社长、总编和分管副总编,社长、总编没有改动不用退样,但范总退了,在那个编辑的文章旁边批语:“文章写得不错!”我马上将大样送部门一把手看,他连连点头说好。我又送那位分管头头,他见了,没言语,从此不再“微词”。

范总连错别字、标点符号也改。我问他,您这不是把我们编辑的活儿也抢了吗?他说,这都是当校对时留下的毛病。他拿起桌上一个小本本,说看到不妥的字、词,查完字典后还要记下来,以免忘了。我说,您这样不觉得累吗?他淡然一笑:我看你们副刊就是休息!

我的感觉是,与其说这老总尽心办报,还不如说是文人习气太重——看书写眉批,那都是文人兴致所至。

后来和别的部门一交流,发现各个版都有总编辑批语,不管是政治、经济、科技、国际,他都批,批得到位不说,还带文采,这成了总编指导办报的一种形式。后来有人提议,何不把这些总编批语收集起来,选一些有代表性的编成一本书?这就是后来的数十万字的《总编辑手记》的由来,一经出版,在新闻界引起很大反响:“该书所涉及的范围十分广泛,内容非常丰富。既有关于新闻宣传工作的大局、舆论导向、抓精品、组织策划宣传报道战役的宏观构想,也有对于新闻采访、写作、编辑的具体要求,还有对于一篇文章、一块版面、一则导语、一条标题的精辟点评。”“批语继承了中国古代笔记文体和读书眉批的传统,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后来有的老总也想效仿,但不像,也难坚持。这种手记,有感而发,信手拈来,看起来简单,但那得有一肚子“墨水”支撑!

以文交友

从《人民日报》卸任后,老范担任全国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但仍然心系报社。

一天,我忽然收到老范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从《文艺报》上见到锦州高深写的一篇谈我的文章《蒋元明其人其文》,抬举我“人亦清白,文亦清新”,对他这样不认识的作者却编发了不少文章,后想表示感谢,特邀我去锦州参加一个活动,我却推荐了另一位退下来的老同事;还评点了我刚出版的《黎明风景》一书。老范在信中说,他认识高深,他在《辽宁日报》时还发过高深的第一首诗,与他有四十多年的交往,只是多年没联系了。他请我回信时代问高深好。他还把那张《文艺报》副刊(1999年8月31日)也装进信封里寄给了我。

一位高官,见到一篇老朋友写的文章,谈到老部下,就忍不住提笔写信,还寄报纸,这大概属于一种文人情怀吧。

后来,我把新出版的杂文集《怪味品书》寄给他,请他指教。很快就收到他的回信和《敬宜笔记》一书。那信写得也别致:

“尊作已收到,非常感谢,当仔细拜读。

现将拙作《笔记》送上,供暇时省览。此书已出了多时,迟迟未送,盖因恐招‘蒋门弄斧’之讥也。另有一本诗书画集,因暂断档,容后再送。”

寥寥数语,也浸透着一个文人的涵养!

“敬宜笔记”,是老范从人民日报总编岗位退下来后,应上海《新民晚报》之邀专门开的随笔专栏,一篇千来字,信手拈来,舒卷自如,北大教授季羡林先生称之为“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还说范敬宜实际上是一位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

《新民晚报》老社长、杂文大师林放(赵超构)先生曾在自己的报纸“未晚谭”专栏上,几乎每天一篇,800字左右,文笔犀利,文体流畅,大受读者欢迎。在我看来,“敬宜笔记”,与林放“未晚谭”有得一比,都深得中国古代杂感、小品之妙!

秀才人情

2009年春节,我正好值班,便打电话给老范拜年。几个月前,他因病住院,我去看望他,畅谈一通,才知道他的一些身世和经历。拜年话后,我说自己今年要退休了,打算拜他为师练书法。这纯属随口瞎扯,就我那点耐性,学啥都不成。老范听了略一停顿,然后说:“元明,我给你写一幅字吧。”我一听就大喜:“求之不得,就是不好意思开口呢。”

第二天,他派司机给送来一个大信封,里边是一大张整纸书写的《岳阳楼记》全文,我虽是门外汉,但那字迹清秀、行笔流畅却是感受得到的;还有一书信,也是毛笔所书:“病中多蒙关注,盛情可感。新春试笔,恭录文正公岳阳楼记,以应雅命,所谓秀才人情纸一张,供博一笑而已。”署名“范敬宜 顿首”。

“秀才人情纸一张”!这情可大了:范敬宜“诗、书、画”三绝,在新闻界是出名的!

几个月后,我们在北京万寿路一家茶舍再次相见,也是一通畅谈。末了,他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问我:“元明,我给你写过字吗?”我说:“写过呀,春节。”他叹道:“嗨,做手术,麻醉把脑子麻坏了,忘性大了。”我赶紧伸手把信封拿过来,打趣他:“您最好再忘一次!”

又是一整张《岳阳楼记》!我何德何能,烦劳老先生这么惦记!这一天,正好是我六十岁生日,无意间收到一份厚礼!

厚礼还有他签名题字的《范敬宜文集》。

我猜想,他给人写字,先祖的这一名篇没少写。两年前,他给江苏泰州写的《重修望海楼记》,人称有《岳阳楼记》遗风,我们副刊本来安排在头条的,结果温家宝总理《望星空》的诗来了,才将其移到右上角。发表后在网上疯传,赞誉有加。

他最后八年,担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深受到师生们的爱戴,许多学生称他“范爷爷”,有时“范爷爷”讲完课后还请学生们吃饭,传为佳话。

范敬宜是宋朝范仲淹第28世孙,先祖的《岳阳楼记》在他的人生中是一盏“灯”。逆境20年没有沉沦,他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在不断激励自己。顺境时“三级跳”,当上经济日报总编辑时,他马上向在上海的老母亲报喜,想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并云:“多年荒疏,深恐难负重托。”哪想老母回信:“我觉得你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我劝你一句话:位高坠重,君可休矣!”一瓢凉水浇下来,范敬宜方悟:母亲之言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先祖之训暗合,于是继续勤勉做事,低调为人。他出生书香门第,母亲、外祖父均是教育家,从小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

虽然,文人也不是完人。但也不是读几天书就可以妄称的。

当今一些高官,原本是寒门子弟,也曾兢兢业业,但到位高权重时,飘飘然,昏昏然,高位坠落。究其根源之一,文化之根不深也。

范公离世十年,他书写的《岳阳楼记》挂在我家客厅也历十载。

我常常立在墨宝前默念:“吴郡 范敬宜”……

2020年10月26日

(作者系人民日报原文艺部副主任、人民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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