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玺
(接上期)每当这时,我就会放下书本,要么悄悄地站到他们身后,一起分享侃大山带来的快乐,要么就穿过人群,到厨房里帮着母亲烧水或推磨磨面。记得那时村里只有一盘石磨,而我家人口较多,需要磨面的时间也多,所以,新房建好以后,父亲就从我外公家拉回一盘石磨,立在两间厨房南边的一间里。遇到没有农活或下雨天,就瞅空磨点杂面,以保证全家的一日三餐。
推磨是一份重体力活,必须用手攥着绑在磨盘上的一节树干一圈一圈地往前推,由于人小没力气,经常推不了多久我就腰酸腿沉头发晕。每到这时,母亲和姐姐就会接过磨杆继续推,让我坐到一边休息。母亲不仅推磨,还要把磨碎的粮食用丝箩在两根磨得光亮的木杆上一来一回地来回箩,把面粉和麸皮分开,每一次都累得满头大汗,最后连腰都直不起来。我虽然心疼母亲,无奈箩面是个技术活,我笨手笨脚,根本帮不上忙。现在回想起来,儿时的那么多日子,就是母亲推着磨盘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所以才那么沉重,那么缓慢,充满疲惫和辛酸!我的身体也是母亲用箩子箩出的面粉一点一点喂大的,所以才长得那么高大而健壮。
老屋建好以后,虽然全家要省吃俭用偿还盖房欠下的债务,但父亲和母亲都是爱面子的人,每次有亲戚朋友来,照样热情地留他们吃饭。而每次留下客人后,又要为饭菜作难。那时农村还没有通电,不像现在有冰箱冰柜储藏肉食品,当然也根本没钱去买好鸡鱼肉蛋放在家里,虽然菜园子里种有两三种蔬菜,但既然来了客人,总感觉没有酒肉好像就不能成席。每到这时,母亲就会一家一户到邻居家打听,看谁家存有腊肉或者新买的豆腐,然后借一些回家救急,日后有时间赶集了再买来还上。而父亲则会从供桌底下摸出两个空酒瓶子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到三里外的村代销点去打两斤白酒回来。为了替父母分忧,我经常自告奋勇去田沟里抓一些小鱼,去鳞破肚洗净后撒上碎盐,然后和姐姐一起帮母亲烧火做饭,赖在厨房不走,目的是想闻一闻那飘逸的油香,趁母亲不注意时,从锅里偷两片腊肉或抓一条小焦鱼吃。如果没机会下手,就会沮丧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客人走后好拾点残羹冷炙解馋。但就是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也常常落空,因为父亲和客人们划拳喝酒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每一次我都是等着等着便睡着了。等到第二天早晨醒来,盛菜的几个瓷盘子已被母亲洗净后放到堂屋的供桌底下,连点汤水都找不到,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即便这样,家里一旦来了客人,我依然像以前那样,高高兴兴地去村代销点打酒买烟,忙前忙后帮母亲烧火做饭,因为母亲经常教导我说,日子再艰难,也要讲个人情世故,宁吃百日苦,不穷一顿饭,这是待客的礼数。母亲还教育我说,能吃苦中苦,方得甜中甜,只要好好念书,好日子就不会太远。
好日子不会太远。果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农民的生活真的一年年好了起来。先是能吃饱穿暖,慢慢的,每个月也能吃上一顿猪肉饺子或者面炕鸡炖粉条了。我从村小学毕业后,升到乡里的中学读书,后来又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毕业后被县广播站特招当了播音员,算是参加了工作。但是,每到星期天和节假日,我总要回乡下老屋住上几天,陪着父母姊妹说说知心话,叙叙工作上的事,感觉老屋特别温暖,特别踏实。每年三夏大忙季节,我都会主动向单位请几天假,回老家帮父母收割和安种庄稼,尽量帮父母减轻一些劳累,尽一点做儿子的孝心。每次假期期满从家里离开,望着那已经渐渐破旧的老屋、矮矮的院门和门前站着的父母,心里总要好一阵难受。因为,从老屋建成之后,我们一家就在这座房子里温暖而甜蜜地生活着,谁也不曾离开过。而我,却是第一个离开老屋的人。尽管我的离开是全家人共同的梦想,但我总好像有一种负罪感,常常为不能待在父母身边帮父母减轻一点负担而自责。后来,我的两个姐姐和三个妹妹也先后从这座老屋里走了出去……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到老屋居住。后来,我渐渐有了积蓄,就在淮河岸边的小城建造了自己的房子,一座漂亮的两层小楼,加上一个大大的院子。条件好了,就想着把父母从乡下接到城里来住。但做了好多工作,父母一直没有同意。就这样,一直到2002年父亲得脑溢血病逝后,在我们姊妹六人的多次劝说下,年近70的母亲才同意把承包的十几亩土地转让给村里的邻居,搬到城里和我一起居住。虽然人在县城,但母亲仍然割不断对老家的牵挂,隔三岔五就吵着要回老家住上几天,和村子里的老少爷们拉拉家常,把破旧的老屋打扫一遍。刚开始,我说啥也不愿让母亲再回老家去住,生怕年迈的母亲独自一人生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会终生后悔。可母亲却说,这房子和人一样,也是有灵性的,如果长时间没有人气养着,就没有了精气神,坏得就快。巧合的是,就在母亲这话说过不久,我家老屋的三间堂屋再也抵御不了岁月的磨洗,终于在一个风雨之夜轰然倒下。只有两间厨房和父亲后来在厨房对面盖的两间砖瓦房,还在拼命挣扎着使劲站直身子,保留着这个院落的一部分原始形象。
堂屋没了,母亲却回得更勤了。后来,我实在拗不过母亲,就向母亲提出一个苛刻的条件,每次在老家居住的时间不得超过两星期,时间一到,我会准时回老家接她回城。并且,母亲每次在老家居住的日子,我都会找人提前把现存的老屋检查一遍,修缮修缮,和乡下的几个姐妹商量好,确保每天都有人去陪伴母亲。所以,母亲总觉得还是在老屋里住着舒心,常常借故推迟我们娘俩约定的时间。有好几次,我和母亲单独叙话的时候,她很认真地叮嘱我,等她老了,一定要把她送回老家,和父亲安葬在一起。她说,那样她就可以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天天和父亲一起守着家里的这几间老屋了!
去年农历二月初四夜晚8点,经受了太多磨难,一生勤劳、俭朴、善良、耿直的母亲在与病魔顽强地搏斗了37天后,还是败下阵来,撇下一生疼爱的儿女们驾鹤西去。我按照母亲生前的嘱咐,把她与父亲合葬在了一起。
父亲去了,母亲还在,家还在。母亲去了,家就没了。把母亲安葬后,站在这小小的院子里,望着墙根长满蒿草的老屋,回想当年父母为建造这座老屋所付出的辛劳,想起这座普普通通的屋子几十年来给予我们一家的安定、温馨、幸福和欢乐,想起在农村那段艰难岁月里父母把我们姊妹六人从小养大,再到成家立业所经受的痛苦和磨难,想着我最爱的母亲从此离我而去,再也无法相见,我百感交集,放声大哭!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再重温一遍旧情旧梦,旧年旧事,或者能用我的生命换取母亲永远的健康,即使让我做牛做马我心足矣!
一阵风从角落里吹来,轻轻抚摸着我的耳朵,好像母亲在说:“儿啊,别忘了常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