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国
我离开故乡四十年了,故乡在我心中渐行渐远,它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的故乡属豫南丘陵地区的一个普通村庄。在村庄的四周,遍布着起起落落的缓山坡。这些山坡,像卫兵般忠诚地守护着村庄里的男女老少,伴随他们一同走过那些长长短短、苦乐相间的日日夜夜;这些山坡,已然成为村民的依仗,也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游子在梦中寻觅归乡路的标志景象。
故乡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树,它们都是村民眼中的宝贝。这些松树,虽然样貌寻常,但它耐旱、耐寒、耐瘠薄,只消在春天用锄头在土里捌出一道缝来,信手投进一株松苗,再一脚将缝合上即告齐活儿,浇水、施肥、灭虫、除草等工序全免,假以时日它便郁郁葱葱地挺立在山坡上。松树易成活,其用途还很广泛:村民建房用的房梁、檩条在松树林中找,家里的门窗、桌椅板凳也取自它,就连孩子到了嫁娶年龄,制作家具、嫁妆的材料也由它担纲。少数特别粗壮的松树则担当起大任——被选中做了寿材,与一些和它共同走过岁月风雨、永远作别了亲友的村民,在另一个世界作最长情陪伴。松树含油率高,派上用场后较耐沤,取材于它的家什服役的年头更久,陪个三两代人很寻常;松树的纤维粗、韧性强,胳膊般粗细的小树干都宁弯勿折,是村民揻椅子腿的首选。松树还有其他用场:松枝晒干后当燃料,火力旺且耐熬,很适合烧制窑货,每年春季修剪下来的松技,被悉数送到附近窑厂,为生产队换回一笔可观收入。落地的松针是村民做饭取暖的好东西;松球、松树蔸子,更是家家户户冬闲时烤火、烀腊猪腿的硬核柴火。松树,能吃苦、有韧劲儿,丝毫不介意牺牲奉献,酷似那些勤劳、朴实、善良的村民。松树与村民,难说谁向谁学,也许是相互砥砺、共同成长吧,因而,也就锤炼了他们这种坚忍不拔、无私奉献的共同品格。这些不惧风霜、四季常青的松树,将绿色融进了故乡的道道缓坡,赋予了其永远的青山本色。
故乡的山坡上还长满了茅草,这茅草也是了得。年轻时,它绿得粉嫩,头顶露珠,迎风摇曳,散发出阵阵诱人的清香,让村里的耕牛啃起来就没个够儿,直至吃得肚满腰圆才肯住嘴。一个春天下来,啃足了嫩草的耕牛面貌就是不一般:肌肉饱胀、毛色油亮、口鼻润泽、两眼放光。这些耕牛,吃饱喝足后浑身都是劲儿,下地干活时,一点儿不费力、不惜力;卸下犁耙后,则径直跑去它的异性伙伴那里撒欢儿,送温存、秀恩爱,其取悦异性的能耐不逊于某些大咖。夏天里,这些茅草从地下喝足水分,合着明媚的阳光起舞,一天一个样地往上冲,哪个也不愿意屈居别的草下,直到把自己修炼得飒爽英姿、玉“草”临风方才停歇。秋天到了,茅草们更不容小觑:满山遍野褐黄一片,密密麻麻的茅草杆儿像簇簇箭杆儿,直溜溜、密密实,表层泛着阳光色,收割上来晾干后,就成了村民们苫房子的上好材料。用茅草苫的房子,隔热透气、冬暖夏凉,宜居指数不低,是几千年来炎黄子孙的智慧之选。每根茅草的顶部都结有数量不等的毛茸茸的草荚,而每个草荚里也都准备好了孕育新生命的种子,以便让这些平凡而无私的小生命生生不息、世代相传。苫房子余下的茅草,家家户户炒菜做饭正好用得上,它们在灶坑里燃烧自己、释放能量,最后全部化为灰烬。需要补上一笔的是:茅草燃烧后生成的火灰,是上好的钾肥,主攻农作物的拔节儿长个儿,庄稼都离不开它。将火灰撒在韭菜和黄瓜、茄子等蔬菜的幼苗上,还可有效防范病虫害的侵袭。对自家用不了的茅草,就让渡与他人,换回点儿油盐钱以助度日。我的中学阶段的伙食费的筹集,相当程度上依赖故乡山坡上这些茅草的贡献。这些茅草,当属蓬蒿类植物,不伟岸、不惹眼,几无值得夸耀之处;但它无私,纵使化作了灰尘,也要为足下这片生养它的土地再添一分肥力,仅凭这一点,就值得为它由衷点赞。
故乡的山坡是小动物们的庇护所。山虽然不大,因草木茂盛,这里便栖居了不少小动物,野鸡、喜鹊、乌鸦、斑鸠、鹌鹑、麻雀和兔子、乌龟、青蛙、蛇类等时常出没其间,觅食嬉戏、春育冬藏,一年又一年。山上的这些小动物,向来都是友善的;反观人们的表现则有些不堪,多数情况下,尚能相安无事,但也没少对其猎捕、追赶。那些不幸落入人手的小动物,结局都很惨:部分年幼的、个头小的,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对这些失去自由的小生灵,孩子们不停地嘴喊身晃、拍手顿足,一个劲儿地哄吓逗弄,视小动物们的担惊受怕、稚拙无助为有趣、好玩儿,一上手就停不下来,直至其气绝身亡、活生生被玩儿死。正处在“蜂子没了王”年龄段儿的小家伙们,很少会自责、不安,反倒叹息这些小动物命薄、不顶玩儿。也许就是在一次次亲身体验中,孩子们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了人作为高等动物的巨大优越感,从中获得了某种莫名的刺激和满足!有了这样的感觉,玩儿起小动物来一般不会主动收手。那些个头大的、身上肉多的动物,被俘后存活的时间更短,大多直接被煎、炒、炖、炸伺候,既满足了人们的口腹之欲,又为其提供了稀缺的动物蛋白。这些可怜的动物们,就是这样完成了对人类的一次性奉献。仓廪实而知荣辱,在不时蹦出的饥饿感面前,期待人们有更高的境界有困难。动物们的思想简单,活下来是第一目标,求生的本能都十分强烈,在这方面,兔子较有代表性:兔子胆小、极灵敏,遇见人就逃。兔子的个头不算小,身上全是肌肉,因而成了关注的重点。对兔子下手,通常选用鸟铳射和放狗追两招:手持鸟铳的猎人隐蔽近兔,在兔子未发现猎人或一发现即起步逃命的一刹那,猎人扣动了扳机,多数兔子难逃喷射而出的铁砂的猎杀;少数命大的虽侥幸躲过一死,依然得吓个半死。放狗追兔的场景可谓惊心动魄、险象环生:一旦发现兔子,狗即展开追赶,有一对一的单挑,也有三两只狗同追一兔的团体战,不幸落入狗嘴的兔子就成了其美餐。狗追兔,有讲究:狗撵下山兔,获胜概率高。兔子前腿短、后腿长,从高处往低处高速奔跑时,极易因失去平衡而翻车,狗则趁势扑上去,一口便要了兔命。兔子的倒地就是狗的机会,关键时刻的失足,让兔子的代价巨大!往山上跑或在开阔的平地竞技,兔子的优势明显,狗基本上难有作为:兔子充分施展后腿长的优势,一个跳跃就冲出去老远;紧随其后的狗奋力追赶,无奈身形较大、质量重,高速追击时能量消耗快,跑着跑着就有些腿软,眼看着几步之遥的一团美味儿就是叼不着,让狗十二分地抓狂!坚持追赶一阵子后,终因体力不支而被迫放兔子一条生路。远处看热闹的大人、孩子,既饱览了激烈追逐的精彩,又为这样收场感到不解馋,不约而同地、放肆地嘲弄起这狗的不中用来。不得地利,取胜不易!狗撵兔子,类似国外的总统竞选:赢了,鲜花和美酒都属于你;落败了,只好找一无人处,独自疗伤。至于那野鸡斑鸠、乌龟王八之流,也都技艺不俗、各有归路,恕不一一。这些小动物能够持续繁衍、生息,多亏了这山坡、草木的护佑;一旦没有了这青山的呵护,等待它们的只能是消失。
最后出场的才是主角儿,故乡青山的最高主宰者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大人们在山上的主责是栽树、修剪树枝和砍茅草,山带给他们的是更广阔的生存地域和更多的辛苦劳作;孩子们都喜欢山:每天都要到山上放牛,将牛赶到山上后,牛鼻绳随手一扬,牛吃牛的、人玩儿人的,到点儿找到牛、赶回村即告完成任务。牛在山上的主要任务是吃草,孩子们在山上的活动内容才叫丰富:困了或不高兴了,独自选一松软处仰面躺下,四肢充分伸展,头枕绿草,眼望蓝天,神游八极、思接千载,心事比白云飘得更远……那股自在劲儿,除了皇上就数我!扎堆儿时更有的玩儿:演绎近期电影的内容,不是夺山头就是捉特务;竞技拼力气的,先练牛顶头、再比斗鸡,力气小的那一方,收获的不是头疼就是屁股疼,更重要的是还得对赢家服气,让人精神和肉体双重受挫;比技巧的,有推铁环、撂瓦、跳绳、斗子儿;智力含量高一些的当数下棋和捉迷藏。还有略显邪性的:为了安抚半上午、半下午不停发出叫声的肚子,孩子们先在山上挖出一个小土坑,搜集来枯树枝和松针,再用其裹着红薯、蚕豆、麦穗儿、花生(这些食材都是依时令先后上场)等现场炮制,待火燃尽后即可自由享用。现在城里人流行烧烤,还自诩为新时尚,岂知都是早年间乡下孩子玩儿剩下的小把戏!孩子们所取的食材,虽然来路不体面,炮制之后的品相也难入眼,但咽下去之后就是管用,原本一直叫个不休的肚子,在得到这些补充之后很快就老实了。具备一定战术含量的活动当数摸西瓜:相邻的生产队,每年都要拿出几亩地播种西瓜,早期的瓜苗由瓜把式一人负责打理;瓜长到五六分熟以后,看护力量明显加强,全天都有人值守;再过几天,这些将要成熟的西瓜便引来了山上放牛的孩子们的目光。有关注、就有行动。孩子们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将牛赶至距离村庄更近的地方啃草,以防行动失利后,这些跑不快的牛成了看瓜人的“俘虏”,看瓜人再以牛找人,责成放牛孩子的家长前往说事儿。一旦到了这步田地,经济受损失与否不是主要的,吃劲的是脸面子上搁不住啊!所以,每次行动之前,都要认真谋划,以防万一;另一路,则向着瓜地的方向,以地形作掩护、隐蔽靠近,到达瓜地埂边,悄悄探出头来,瞅准较大点儿的西瓜,果断起身,一把扯断瓜蔓,抱起西瓜就往回跑;待看瓜人发现有情况时,怀抱西瓜的孩子已妥妥地隐入树林。此时再去追赶已无甚意义,于是,看瓜人便朝着孩子逃跑的方向高声撂起腔子来:你听着!我已认出你了!回头我就叫你家长来……让摸瓜人跑掉了,似乎有点令人不快;但真抓到手了,也不好办:一来,都是邻庄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因了这点儿小事儿撕破脸,“人情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再则,对这些地里长的、可直接入口的东西,前人早有说法:“生瓜梨枣、见着就咬”,摸瓜人就是一些个熊孩子,只能是吓唬吓唬吧。这边厢,在树林里一隐蔽处,孩子们正各取一块、放手享用,瓤和汁进了肚,瓜皮则敷上了脸,解馋和洗脸同步进行。孩子们也有玩砸了的时候,如遇看瓜人撵得紧,必须及早扔掉瓜,确保行动者安全脱险;万一没逃掉,那就只能低头挨训;如果看瓜人真动了气,保不准儿屁股上还会被奖励两脚,最后才得到遣返令:滚!孩子们摸西瓜,可笑、可气,确实上不了台面,但这就是他们在物质短缺年代、年幼懵懂时期真真切切的一段过往。当他们走向成年之后,也就永远告别了那个饥饿相伴的时代。
噢!四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孩子们已不再年轻,但故乡的青山依旧。故乡的青山,让我欲说还休;故乡的青山,是我永远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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