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她麻利轻快地洗漱之后,便来到厨房,打算给腿骨骨折躺在床上的母亲做一碗她爱吃的空心鸡蛋面。丈夫参军在云南,一两年才能回来见上一面。自己太忙照顾不了儿子,只好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昨天,党总支王书记以征求意见的口气跟她说,医院援助武汉抗疫医疗队李护士长被病毒感染了,你技术好,能不能顶上?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没问题,我去!”她觉得这是一个护士的职责,一个党员的义务!换了谁都会这样表态,就像一名战士,大敌当前,她只能冲锋向前,哪能袖手旁观!
可是,昨晚躺在床上,心思起伏波动,半夜不能入睡,她不是为自己的决定犹疑后悔,而是想到了八十多岁的母亲。
母亲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一个人把她从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娃子抚养成人见人夸的大姑娘,然后小学,中学,大学一路读过来,工作,结婚,生孩子,一桩桩大事办下来,件件都是母亲张罗操持,而且每件事都顺当圆满。可是,每当看到母亲日渐稀疏的白发,越发佝偻的腰身,她就心里发热鼻子发酸!母亲这一辈子活得哪是她自个儿啊!可作为唯一的女儿,自己又为母亲做了些啥?买件衣服妈说贵了退掉,给点零花钱妈说老了没地儿花,转身塞给了小孩子。自己平时工作忙,又操心孩子的学习,十天半月母女也难得说说话、唠唠嗑。母亲话少,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实在累了就半躺在床上看着父亲的遗像出神。
前些天母亲帮助打扫卫生,说清清洁洁过个年,不想脚下一滑摔折了小腿。她请当地最好的骨科医生为母亲做了手术,原想趁着年假好好地照顾她一阵子,一边陪她说说话,帮她梳梳头发,剪剪指甲,一边听她那年轻时颇有传奇色彩,却一直没有对自己讲的故事,好好地陪母亲开开心心过个年。没曾想,武汉疫情越发吃紧,王书记给自己谈话时说,上午十点就得奔赴疫区!想着想着,她忍不住一股热流在内心急促地涌动翻腾,对母亲的歉疚、担忧和不舍,使她喉咙发紧,泪水瞬间溢出眼眶……
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空心鸡蛋面就做好了。她轻手轻脚地端到母亲床头,柔柔地说,“妈,吃面吧!”便用筷子夹住几根细面轻轻地翻转几下,面线便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面团。她就这样一口一口地喂着母亲,心里又泛起一丝宽慰的暖流。
“华子的面比妈做得好吃呢!”华子眼睛红红的,只是嗯嗯应着,却不敢直视母亲,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要出发,她不知道如何向母亲开口。
母亲见女儿老是低头不语,又时不时把脸偏向一边,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就用手轻轻地挡了一下女儿伸过来的筷子,笑着说:“华子,你有心事,有啥话不好给妈说呢!有啥大不了的呢!我晓得是为啥哩。”华子抬头直直地望着母亲,一脸懵懂。母亲接着说:“不就是要去武汉吗?王书记家的李姨昨晚上就给我说了,不就是放心不下我吗?昨晚上我就给你表妺说了,她上午就来家照顾我哩!国家有难处,你早该去帮忙哩,你这是难受个啥啊!”
母亲的三言两语,宛如卸掉了压在心中的千斤巨石,除却了笼罩在眼前的缕缕愁雾,她顿时感到少有的轻松和爽快,窗户透进的阳光瞬间变得明媚和温暖起来。
母亲见女儿脸上现出喜色,又将双手撑着床板,上身斜倚着床头,轻声细语地说:“华子,你不是老缠着我讲讲过去的那些事吗?我这会儿就给你讲一段吧。”“好哇好哇!我听着,妈!”华子欣喜地应和着。“可有个条件,你不能把我骨折和你去武汉的事告诉女婿,免得他瞎操心!”“我不说,快讲我听啊,妈!”听着女儿的应允,母亲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深红布包,静静地端详着,却没有马上打开它,细声说:“那就从这个小物件说起呗。”
“四几年淮河闹洪水,家里几间茅屋打了水漂,田地一片汪洋!你姥爷姥姥带着你大姨和我一路往南逃难。到湖北孝感时,你姥爷肝病犯了,加上又饿又急,不几天就没了。草草葬了你姥爷,你姥姥身上钱粮尽无,两天没进一口饭的我哭得扎心!大姨也害上了疟疾,额头烧得烫手。万般无奈,你姥姥只好把大姨交给也是逃难在那儿的远房亲戚,领着我继续往南走。刚到武汉,又赶上日本人的飞机像下饺子似的往城里扔炸弹,成群的人不是被炸死就是被烧死!你姥姥和我在江边码头的工棚躲了三天后,挤上一条过江的破渔船。船夫是汉口人,见我饿得嘴唇发紫,从怀里摸出半个黑面馍,递给你姥姥说,怪可怜的,先给孩子吃一口吧!你姥姥见他是善心人,就试探问了姓名,又问能不能给找个落脚处。他想了一会,说,这破船也不敢再开了,你娘俩先在船上待几天,容我想想法子再说。船靠岸后他又丢下一个黑馍馍就走了。第三天天快黑时,船夫来了,领着你姥姥和我来到一个裁缝铺,指着门口一个老奶奶说,莫怕,这是我娘,女娃就放这待着,大人还是接着往南走谋个活路,我娘俩也养不起,唉!女娃我替你养着,啥时世道好了就来领去。你姥姥听了这番话一万个不舍,可保命要紧啊!只好不语,泪水直往脚尖儿落!又担心地问,要这样,以后我凭啥来找孩娃子呢?一旁的老奶奶说,你有啥物件没有呢?可以留孩娃儿作个念想,也算是以后的一个印证哩!听了这话,你姥姥急忙从脖颈上取下一个物件,轻轻地套在我的脖子上,转身掩面抽泣,随即消失在门外大雨中……”
这时的华子听得已是浑身发紧,她觉得这样凄凄惨惨的故事只能是写在电影电视里,怎么会发生在妈妈身上!妈妈瘦弱身躯又怎能承受得了这么沉重的苦难!她强忍着伤心的泪水继续听着妈妈的叙说……
“十多年以后,你姥姥辗转湖南广东回到了信阳,这时已经解放了。就徒步往武汉赶,三天两夜后,找到了当年那间裁缝铺,一个扎着大辫子几乎和你姥姥一般高的姑娘,正站在铺子前晾衣服。你姥姥怔怔地打量着,不敢认定姑娘是谁,又觉得眉眼好亲好熟,就几步跑过去,急切地问,姑娘,这家老奶奶和他儿子呢?姑娘低头说,前些年先后都去世了。你是他们啥人呢?姑娘说自个儿是奶奶早年收养的孙女。你姥姥又说,你奶奶给你留有啥物件没有呢?姑娘不说话,手却攥紧了棉袄的前衣角。你姥姥意识到什么,急慌撩开姑娘的辫子,见啥也没有,又掰开姑娘的手心,心里一颤!一个坚实圆润的小物件让她摸到了!这是啥?你姥姥喜不自禁地问。姑娘直直地看着你姥姥,慢声说,是奶奶临死前帮我把它缝在袄里子的小挂件,让千万别丢了,说将来谁要认得这个物件,你就直管喊她娘!姑娘边说边拆了衣角,等她把那物件递给你姥姥时,你姥姥一把将那姑娘搂进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讲到这里,自己眼里也不停地淌着泪水,拿纸巾擦了一下,又接着说:“华子,你该知道那姑娘是你妈我了。你姥姥和我立马去找你大姨,可她在我们离开孝感没几天就病没了!就这样你姥姥和我又回到河南。后来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五八年姥姥又张罗我和你爸结了婚,可十多年我都怀不上,到处寻药求医,总算在七八年有了你。眼见着日子越过越红火,可你姥姥没享到我的福,患胃癌去世了!合眼前把这些事讲给我听,还留给我这个物件。你爸也是没福的命。八二年为单位送货,车翻人伤,医院三天两夜也没救回他的命……”
说到这里,母亲把手上那个老旧的红布包一层层打开,缓缓递给华子:“华子,这是一个和田玉佛挂件,它就是当年你姥姥逃难和我分开时留的那份念想!如今她不在了,你爸也去了,我把这白玉佛传给你!你可莫小看它哟,男戴观音女戴佛,它能时时保佑我华子哩!更要紧的,看着它,你不会忘了湖北人武汉人的恩德呀!他们于你妈于我们这个家有报不完的恩,还不了的情哩!眼下,武汉人遭难了,国家也有不少的难处,你放心地去帮一把吧,多一个人多一把力,大家都搭把手,难处不就过去了!国家的难关渡过了,我们以后的日子不就更好了!”
母亲的一席话早已让华子泪流满面,每字每句都如重锤砸在她的心尖上。她一边把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白玉佛轻轻地贴身戴上,一边帮妈妈掖掖被角,温柔而坚定地说:“妈,您的话我记着呢,您送我白玉佛的意思我全明白!武汉人对我们家有情,党培养我教育我有恩!我去武汉不会给您丢人!不把抗疫这一仗打赢,华子不回来见您!”说罢,华子和妈妈紧紧地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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