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戈天

深秋，一座庄严的城池。

高傲的向日葵，仰视太阳和天空，敢于将密密麻麻的籽粒和心事，毫无保留地裸于秋风；舔着秋霜的红柿子，忍受着悬空的命运，执意将寂静和清寒的夜晚照亮。

那些环佩叮当的果实，携带阳光和水的祝福，抚慰女人眼角的泪痕。

陷落和迷失其中的人，是心甘情愿的，是满怀幸福的。他们流着汗，藏下累和伤，掩饰不住的笑意斟满月牙弯弯的酒杯。当斟满成一轮圆月的时候，他们则乐于在白天打个盹，在夜晚睡得憨实，像奶足了的孩子。

丰收的形式轰轰烈烈，浩浩荡荡。之后，剩下绵长的回味，像莹白的蚕丝。

叽叽喳喳的麻雀见证了这一切，它们第一时间发布了乡间的新闻头题。孤独盘旋的鹰以它高远而深邃的俯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而后，目送至远方。

心动和怀念注定属于秋天。

孤苦的，忧戚的，流落的人，都在秋天安心。

深入秋天，用微凉的溪水洗一次澡，卸下一身泥和汗，提一提精神，然后，告别爱人，带着新鲜的干粮和歌谣，带着暖暖的情意，迈向下一个驿站。

拥抱一个新的开始，种下希冀，用梦之笔解答生命的方程式，将云朵一样洁白的心愿涂抹成更为广阔的蔚蓝。

将心中的虎豹放出来，放归山野。

将心中埋藏的灯盏取出来，映照来时和未知的路。

然后，对着远山，对着近水，对着云端的雁阵立下承诺：我在路上，我不虚度。

◎秋 熟

成熟是一种勇气。

明亮的镰刀划伤身体及其以外的部分。衰老和死亡是尾随而至的命运。今朝羽翼飞逝，明日何以相向？

当一份饱满面临收割，疼痛之后的缅怀成为最终的奠礼。

往日的巢不再温暖。

当风藏利刃，寒冷便逼近那小小的墓。

如果可以，就借着菊花拧亮的一朵朵灯盏，舞蹈最后一个时辰。

当烛火渐渐熄灭，请原谅今生，厚望来世。

◎秋 深

涉入秋的海洋，像一名婴儿，吮吸母亲的乳汁。之后，枕靠大地的双肩，将幸福的等待作一场淋漓尽致的安排。

可以看见，秋步履轻灵，走向深远。带着菊黄、枫红，带着蔗甜、桂香，带着分娩之后残留的丝丝欣悦和阵痛，瞭望辽阔的天空，瞭望寂静的群峦，瞭望鹰翅擦亮的远方。

回首来路，卸落一季繁华，让心开出淡泊，萌生煦暖宁静的枝叶。身披秋的斑斓，握紧温暖的向往和力量。

也许，我们的行走不免带着困顿，我们的仰视不免有些伤感。但纠结过后，持守的一定还是甜蜜的承诺、金色的期盼。

秋深了，大雁就有理由去仰望心中的那一片蔚蓝。

可以在秋天里结果，可以在秋天里开花，可以在秋天把希冀的种子播下。秋告诉我们，只要有梦想，明天就有无数个可能。

◎陪父亲，慢慢走过秋天

打着金色的伞，秋说来就来了。

阳光的谷穗，雨水的籽粒，缔结了一季美好的姻缘。

一大早，父亲忘记了星辰，一脸汗水成为开启秋天的钥匙。站在谷子们中间，他嘟哝着嘴唇，高一声，低一声，像个任性、不知所措的孩子。

一次次弯下腰，以直角、甚至锐角的姿势，俯下头颅，尽可能地靠近大地，倾听季节默念的密语、箴言，倾听谷物内部行走的惊雷、闪电。

在直起身的刹那，父亲有些摇晃，六十多岁了，他依然不容置疑地坚持着对农事的忠诚、与衰老的对抗。

往事踩进了泥土，发芽，生叶，抽穗，灌浆，南风一吹，便一茬一茬地变金黄；日子成为他肩头的一副扁担，一头挑着家，一头挑着日月星光。

也许此刻，他偶尔忆起了饥饿的年月，胃开始发酸，身体不觉地一颤。

几声激烈的咳嗽，带出血丝，为这个早晨烙上伤痛的底色。

贴在你的身后，父亲，看着你，我握惯了笔墨的手，无力接过你的镰刀。我知道，我离你的历史已越来越远。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这个秋晨的薄雾，将时间打湿，将内心的自责、歉疚与酸楚打湿。

但是父亲，现在我仍然决定，陪你一起，吮吸雾乳和清泉，吮吸炊烟，慢慢走过秋天；陪你一起，细数前路上的一个个凹凸，用青铜的颜色，为秋霜浸染的生命描画日益缩小的句点。

多想今后，还能有许多个这样的秋日，我依然可以陪着你踏着露水扑进田野，或是扛着月光，一身疲倦地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