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
父亲是个随遇而安,容易满足的人。
待在农村不愿回城,就是为了填饱肚子,亲人们都说父亲没有出息,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父亲死后,在广东城市定居的姑姑还经常在电话里奚落父亲:“你爸爸最聪明,也最没有眼光,人生没有规划,走一步说一步,自己害了自己。”
父亲心地善良,对家庭极度负责,从未考虑过自己。上世纪八十年代,城里来人找到父亲,说落实下乡知青政策,他可以返城,但不能带家属。当时,父亲正在地里挥汗如雨,他撂下锄头,坐在地里思考良久,对来人说:“我都四十多岁了,黄土埋半截了,回城也不能带家属,我一个人走了,家里的地谁种呢?他们怎么活呢?我不回去了。”来人诧异地看了看父亲,让父亲签了字,摇摇头,走了。
为了老婆孩子,父亲再次与城市失之交臂。
除了春耕秋播、夏收冬藏,父亲还拥有很多技能,可谓“多才多艺”。
他会染布。农闲的时候,父亲在自家院里支上一口大锅,用木柴把锅里的水烧开,放入白布,加上染料,用大棒子在锅里反复搅拌,直到白布均匀上色,再捞出来晾晒。不大的农家小院到处是蓝、黑、红的布带,有风的时候,它们飘摆着,很好看。我们常在其中捉迷藏或奔跑,布带抚在脸上,柔软而惬意,如在树林里穿梭。
后来,染布的人少了,父亲就改行“炸爆米花”。整个冬季,父亲好像没有歇过。他一手添煤,一手摇着机器,脸上是煤熏的黑迹,衣服到处是煤烧的小洞,乐呵呵地和四周的人说笑着。那时我已懂事,加上初中同学的嘲笑,我极不情愿跟父亲去“打下手”,尤其不愿意出现在街头,认为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父母却总是诱惑、威逼我去,为此我哭了好多次。我哪里知道父母挣钱的辛苦,只想着不被同学们取笑。
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学会干建筑的,他出去跟人盖房子的时候,就是砌砖的师傅。我不上学的时候,时常到父亲盖房子的地方玩耍,看他在高墙上挥舞着瓦刀,一块块地增加墙的高度,几天的工夫,一座新房就拔地而起。我最爱看的是扔砖头,那么高的距离,下面人往上扔,上面的人轻轻稳稳地接住,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很好看。
家里要重砌院墙,父亲为了省钱,一个人盖,长200多米、高2米多的院墙,他硬是一个人独自完成。如果不是后来的搬迁,那院墙至今应该还在。
父亲还磨过豆腐,家里经常吃豆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吃豆腐,闻到“豆腐脑”的味儿,就腻歪;父亲还做过生意——贩布,从城市批发布匹,在乡镇上零售,赚些碎银子,供我们姐弟三人上学。
在那个年代,父亲到农村扎根,在土地上辛苦地劳作了几十年,饱尝生活的艰辛;在改革开放中,他积极进取,用勤劳和智慧养活一家人,培养子女成人。
过了不惑之年,我越来越理解父亲。理解他的勤劳能干,理解他的责任和使命,理解他的随和和平庸,理解他的嗜酒如命,理解他的得过且过……
我对父亲许诺:“等你孙子考上大学,你就和我妈到城里和我一块生活,正儿八经地回城。”父亲很高兴,欣然答应。
哪里料得到,我儿子刚刚报完高考志愿,父亲就突发心梗,撒手人寰!终年七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