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

“水库修好后,就要坐船过去了。”草长莺飞的季节,站在繁花似锦的山坡上,我指着不远处的祝佛寺对孩子说。

彼时,从脚下绵延到寺庙的是好一片桃红柳绿和李白,春景韶华胜极,勾染得那寺庙竟似宋画般清奇隽逸。偶然间,看了水库建成后这寺庙的3D图:一片茫茫水域间,一座小岛立于中央,一座寺庙静伫岛上,说不出的烟波浩渺与庄严。

水库是正在修建的出山店水库,老家是游河高湾村,寺是村子里的祝佛寺。老家的土里、树里、风里都藏有亲人的气息。

那口记不起年月的老井现在叫“长寿井”,倚在门槛的老人已逝去,往外寻梦的青年回来已是中年。村子中央的池塘还在,破旧的村舍逐步焕发新颜……总是要丢掉些过往,才能继续前行。墨守成规的乡亲们终于有了动力和变化,美丽乡村的愿景很快就能实现。

“三十多年前,当古老的寺院被扒,砖木运走修建一所中学后,留下了废墟,形成了荒芜,造成了败落,于是我们都纷纷逃离了。印象中,那寺院是那样古老、幽深,做粮库的大雄宝殿高大、雄伟、巍峨,里边的立柱几十根,根根两人合抱,高达穹顶。你们虽然随去了多少次,再看的已是新建的、小巧的、贴金描银的祝佛寺,与昔日的构造、色彩大相径庭,那时候的祝佛寺是青砖、白墙、黑瓦、灰柱,无一处尘世的亮彩……”我的长辈说。

我们去,总要凭望说着老屋。是的,老屋与这寺渊源已久。这座成为远远近近人们烧香许愿的寺庙曾一度是奶奶和她孩子们的家。通过藤蔓掩映的后门,是他们担水,去田畴的路。推开山门,院子里,有烟袅然,一阵轻风吹过,惟有檐上风铃作响。每到此处,长辈们总要指着山墙讲着重复故事,比如那条无声从梁间游到殿堂前的大蛇,比如,“你爷带你在这坡上放羊,你就去摘那些花草,摘着摘着,你就骨碌骨碌滚了下去。吓得你爷冲下去抱起你揪着你耳朵就喊魂儿。路过一个村里的大婶,撇嘴对爷说,‘还是干部儿哩,还信迷信!’”

爷离我们远去已十五载。记得,葬他的那天,已是很冷的秋天,蒙蒙清晨,戴着孝巾的亲人们走在田埂上,每一步都沉重缓慢,大家要去汲老井里的水,为爷洗去尘世的牵绊。

行囊万千重,时光行渐远。如我,那个黑白照片中、在祝佛寺前懵懂望前的婴儿也已长成中年。中年的我带着已不是小婴儿的女儿来看老家,来寻几丝土里、风里、树里亲人的气息。

不老的是家乡,会老的是人。人在青春里,满眼看的都是繁华。人到中年,看到的好多都是过去。客舟听雨,虽没有“鬓已星星也”,但已觉怅惘之味。那种话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怕的是会流泪的情境让人觉得抱歉和尴尬。

最轻松的还是在回忆中,夏天,坐在门梁上吃地里才挖起的花生;赤脚在渔棚里玩,粗白线似的雨落下来,草鱼蹦到席子上吧嗒吧嗒甩着身子;被大姑家的公鸡追啄,飞似的跑下山坡。我还常常想起和表姐在山坡的草丛中发现残碑,说不出缘由,但都小心翼翼,肃然起敬。过了几十年,才了然当时生起的是斜阳丘垅、“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的感觉。

还有炊烟升起,青烟绕林,奶奶带我一起去游河街看戏,戏文里讲的是一位孝子用眼泪抹在老母亲的瞎眼上,从而老母亲又看到他远归的儿子。我给女儿讲了一个关于白杨树的故事,这也是奶奶讲给我的,树干给孩子做船出海,树枝给孩子燃火取暖,留下树墩等待孩子归乡……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村子里的年轻人依然可以回来,回来有梦可寻。辗转数十载,那些远远的总也回不来的人的乡愁何处安放?站在祝佛寺的山顶,便可望见淮河,流水汤汤,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望着天际白云连着水连着山,惟觉天地辽阔,日月无遮,一如人生的无穷尽。

“岁月飞逝,物是人非,只要心牵故乡,远望也即可当归吧。”我对女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