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丽

树是山的动静。窗外的法国梧桐,缀满暗黄色的苞蕾,如一串冬眠刚醒的甲壳虫,慢慢地,甲壳虫的翅膀在膨胀。一些瑰丽的梦想正在滋长,一些绿意正在变暖的日夜里苏醒、饱胀,使得苞蕾最外层撑得更薄,感觉里面的绿意要张开小嘴儿,开始微笑了。

可是这三月末,阳春的早晨或是傍晚,站在山顶,往山下看,视野清晰而辽阔,半山腰以下,已是一片片的绿,一堆堆的绿了。阔叶林的新叶是淡绿、嫩绿,有的绿嫩得接近淡黄和明黄。记得诗人温青五岁的女儿朵朵曾说:黄色是鹅黄的祖先,红是玫瑰红的祖先。那么这些深绿、浅绿,淡黄、鹅黄,谁是谁的祖先呢?远远的山坡上,一片浅绿,一片深绿,还有一片黄褐。黄褐色是还没冒叶的树林,深绿的是常青的针叶林,似乎浓缩了山的凝重和深沉,如阳光下一团团云影。萨顶顶歌里唱道:“人们在行走身上落满山鹰的灰……”头顶似乎有一只山神般的苍鹰,它飞翔的翅影落在山坡上,昭示着神秘的暗语,松涛里涌动着大山的真言。我站在山顶,时常仰望天空,希望双眼能承接到一滴智慧的绿灰,接住鸟鸣,接住绿,接住静。

阔叶林顶着一堆堆新发的嫩叶,如蓬松的发卷儿。一蓬堆在另一蓬上,错落有致,顺着山坡和山谷,顺着大自然的纹理和脉络。阳光里,那些疏松的大绿卷儿,往外泛着生机,泛着光辉。辐射着油亮的绿意,感染着周围的空间。阔叶林围在针叶林的边缘,针叶林浓绿镶着浅绿的边儿,有着清新而迷蒙的轮廓,更有一种向外生长蔓延的气息与力量。

靠近山顶,除了针叶林以外,树木大多还都是灰色的。淡淡的烟雾一样的树,静静等待在静谧中。沿盘山公路往山上走,路两边的法国梧桐,绿越来越淡,就如春潮的力气慢慢用尽,等待后面的浪。草色,那些露珠满满的草色,也从似毯到如绒,再到遥看近却无。但,山脚下的绿的气息已经一浪一浪漫上来,于是一树一树的山樱花、迎春花,不觉怦然心动,自下而上次第开放。我总觉得鸡公山的春绿,是从山脚一级一级沿着登山古道的台阶,漫上山顶的,在不知不觉的白天和夜晚。如潮水,把四月涨满,如山神仰着入睡时吹出的呼吸,曼妙而温柔,和谐而静美。我希望它们慢慢地上山,不要让四月太短暂。

风来过后有一种可以慢慢回味的余香。还没有长树叶的半山腰的树林里,山樱桃花一树一树,开得极其绚烂,轰轰烈烈热热闹闹,一束束暖到极致,明艳到极致,照亮鸡公山四月初的晴天。人总以为是先有绿叶再有红花,可在鸡公山,当绿奔涌至半山腰的时候,漫山遍野的山樱花,似千堆雪,淹没了那些轻描淡写含蓄的绿。让人一时间忘记了对绿的盼望。等一场春雨过后,山樱花一夜之间雪水般消融于草木之中,春绿的脚步才跨过这一场花事,继续往山顶攀爬。

法国梧桐的新蕾,终于包不住春天萌发的欲望,新叶如迸出的蝴蝶的清明翅膀。这些新翅膀在暖阳里好奇着,张望着,轻盈而透明地感知这个世界。不断往春风里伸展,伸展,在风里翩飞,想用叶翅薄如蝉翼的爱把春风拥绿。爱,是先自己足够的丰足,才可以自然而然地欢喜给予和收获。

窗外的山樱桃花落了,树才开始长叶。树叶的绿里带着些绯红,还有已经结出的樱桃小果尚挂着花蒂,花蒂上也带着些暗红,所以,开过花的樱桃树,远望,是暗红色的。但是,背阴处不开花的樱桃树,叶子自然长得大些,也没有红色。好像它们是双胞胎里先出生的那个。当山樱桃树下落一层因吸收不到营养而掉落的小樱桃时,那些汹涌的绿才真正漫到山顶上。可,当绿漫上山顶以后,就开始飞翔了。

相距几米的法国梧桐树,也是有的先绿,有的后绿。先绿的叶子张开得大,望去,树冠顶着一蓬朦胧的绿,叶子嫩绿到透明。我现在明白那些画水彩画的人,为什么要用水彩涂抹树冠,而从不细致地去描写枝丫与叶片。

树脚下的绿,那些细密的小草,是从背风的山窝里蔓延开的。其实,冬天,这里的绿都还在枯叶里醒着。春雨后初晴的早晨,冬青的叶子,绿得发亮,绿得不真实,阳光也显得假。是那种需要有一颗绿色的心灵,才能看到的绿色。嫩绿、深绿、浅绿,拥抱在一起,会调和大自然,会永恒,会永不褪色。

四月底,上午在家里走来走去做家务,抬眼,两边的窗外满眼都是发亮的绿;阳台外的野樱桃,伸手就可以摘到,才落花几天呢,如今樱桃已经长出“红嘴巴儿”。枫杨和法国梧桐的长枝在风里甩着绿袖子,那些绿叶在树枝上舞动,以任何姿态舞动。山顶的法国梧桐叶子要比山下晚张开半个月。做家务,内心充满了安宁和欢喜。播放张维良专辑《茶雨》和《茶诗》,窗子下面,旺盛的小草和野花,在春天上午的阳光中,伸着绿色的耳朵,做着春天斑斓的白日梦。有多少绿叶,就有多少幸福,我也在梧桐的枝上,忙碌或者休息,忘尘或者忘我。

经常听见有人恨恨地说:再也不来鸡公山了,一点也不好看,不好玩。有时候我真想问问他,你到底想看什么,那些怪石怪岭、人为的景观……中正防空洞的主人在哪里?颐庐的主人在哪里?只有树木常新,只有绿色永恒。有人说在森林里,每一个人都能找到自己。难道方圆几十公里这么大片森林里,你还找不到你要找的吗?那么只能说,你连你自己都丢失了。森林宽厚、博大,他无意唤醒我们对它的凝视,它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让杂乱的世界宁静。我希望他们把森林和绿带回家,带回家,也就是心上的房子啊。如果没有一颗绿色的心灵,那么我们的生活就会永无宁日。一个内心安宁的人,就是一座花园,我们会感知森林开合的心房,并且,同我们的呼吸相应和。

一群人的山是空的,一个人的山是满的。

有什么能比春日清早之清更能过滤昨日之尘。鸡公山夏天的森林是幽碧的冰凉,那么鸡公山春天的绿是浅嫩的慵懒。大地的呼吸重了,草根肿胀。我总是以鸟鸣为尺,丈量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