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庄往北一百多米处,有一条小溪。顺着北高南低的地势走向,缓缓而来,弯弯曲曲,渐行渐宽。似乎从有人类以来,就四季淙淙不息,不知疲倦,从未干涸。正是有了它干旱时聚涓流以滋润粮田,洪涝时倾全力以排水降灾,两岸乡邻们才得以尽享鱼米之利。溪无名,姑且名之曰荒溪。
我刚刚入学的那一年,放学回家的路上,无意间捡到了一棵小梓树苗,细骨伶仃,犹如放大了的黄豆芽。爷爷就在溪西岸丘陵的缓坡处一个稍平整的地方,挖个坑栽了下去。“大小也是个生命呢,权当救它一命吧!”那时是大集体时代,坡是公家的,谁也没有在意。从此这棵小梓树就在那里扎下根,聆听着荒溪单调的鸣唱,迎着四面八方的风雨,开始了不为人知的挣扎。
也许是雨水冲涮的掺杂着野草等腐殖物的泥土具有充足的营养,也许是野外那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光格外温暖,小梓树不但成活了,而且长势喜人。将近十年,居然亭亭玉立,窜高到十多米,叶如芭蕉扇,干粗如碗口。爷爷没事时爱到树下转悠几圈,眯着眼细细端详一番:“看这个劲头,说不定将来能成长为有用之材呢!”
后来我负笈北上省城读书,两年后再回老家,老远就看到了挺立在溪岸边的梓树。此时已干粗逾桶,冠盖盈亩。爷爷虽已垂垂老矣,但依旧精神矍铄,一大早就拉着我来到梓树下。看着肥厚的树叶迎风婆娑起舞,听着躲在树叶后叽叽喳喳的鸟鸣,爷孙俩相视而笑。当我问爷爷,仅仅两年不见,树怎么就能长到这般峥嵘气象时,爷爷告诉我:树越大就长得越快,它自己已经能够摆动风,风摇树干带动下面的根须蠕动,能够更好地吸收周围的营养水分。
趁着爷爷午睡正酣,我约了几个儿时的伙伴,借助绳索,爬到了树上。透过密密树叶的缝隙俯瞰,脚下的小溪如素色丝带,虽是皱皱巴巴,却不失朴素的风韵;由北向南依势下行的梯田鳞次栉比,稻田里的稻穗随风起伏,如晨晖映照下的湖面,细波前呼后拥;远处绿色盎然的丘陵如巨龙蛰伏,沉静中掩不住恢宏的气势。“谁不说俺家乡好啊……”我们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出了流畅的旋律。
树大蔽日。乡邻们终于发现大树下是酷暑时乘凉的好去处,于是召集人将树下的陵坡稍加平整,去除蚊虫赖以隐身的杂草,弄来干净的河沙在表面摊上薄薄一层加以硬化。在三伏天最闷热的夜晚,带上自制的蒲草苫、芦苇席,几乎是空村而出,相聚树下,享受着溪边偶尔吹过来的一阵阵凉爽小风,天南海北神侃到筋疲力尽时才倒头甜甜睡去,直到东方将白,村内鸡鸣不已之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曾几何时,大梓树成了当地有名的地标。树下的村庄名叫沟角子,只有不到二十户人家, “大梓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就成了“沟角子”的代名词。
正如孔雀因为羽毛绚丽而屡遭人毒手一样,这棵大梓树也曾因自身价值不菲而招来了宵小之徒的觊觎。在躲过一次次人祸之后,大梓树还是没能避过灾殃。去年八月下旬的一天,毫无征兆地刮起一阵小型龙卷风,故意找茬似地直冲着大梓树撞过来。噼里啪啦,树干被拦腰折断,枝叶狼藉满地。消息传出,蜂拥而来的乡邻们如失魂魄,瞅着硬生生挺在那里的半截树桩一个个潸然泪下。
远在几百里外为生活而奔波的我知道这个消息后,一时惶惶然不知所措,神思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脑海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如果爷爷还健在,目睹当年亲手所植、几十年里为无数生灵挡风、遮阳、蔽雨的大树毫无来由地遭此无妄之灾,不知会心疼到何种地步!
今年惊蛰过后,我带着儿子回老家,目睹如磨盘一样粗的树干遗迹和那满身撕裂的伤痕,不禁悲从中来;当我俯下身想触摸一下沉默无语的树根时,猛然发现每一个树根边的泥土都有蓬松的迹象,用手轻轻一拨,陡见泥土下紫色的树芽茁然向上,即将顶破压在头上的土层。
我顿觉释然,长嘘一口气,欣然而返。(朱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