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明

四十年前的田间小路,虽然两边也长满野草,蓬松的草蔓布满路面,草蔓下常隐藏着被暴雨冲涮出的坑坑洼洼,行走在上面不提防会被绊倒,或崴伤脚,但总体上还算清晰顺畅。一个斜挎着书包的少年,每天都要匆匆奔走在芳草萋萋的小路上,身材瘦小,脚步轻快,似乎嘴里还在轻声哼唱着不知名儿的小曲儿。

这是一个到邻村学校借读的少年。从家到学校有九华里的路程,没有可以直达的捷径,只能凭着自己的判断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选择那些稍宽的路,朝着学校的方向穿插而去,越阡度陌,一任路两边茅蒿的蓬蓬枝叶不停地撕拉着早已经有些破损的裤脚。一双赤脚板在草丛里上下欢飞,那些被踩中的嫩草给予他的感觉是软乎乎、滑溜溜的舒适,偶尔抬头瞟一眼远处田间那些忙碌的身影,再摸一摸腋下那鼓膨膨的书包,少年的心霎那间有些微微颤栗,觉得有一种像尚未萌芽的种子一样的东西就潜藏在那个小小的心房里。他暗自加快了脚步。

那时他也就八九岁吧?家庭贫困,兄弟姊妹众多,没有像样的衣服和鞋子。在当时的乡村这也是常态,光着脚板任性玩耍反倒少了很多累赘。阳光照射下的土地温而不烫,稚嫩的脚板踩上去,踏实、温暖,闭上眼仿佛是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大地年复一年的亲吻,那双小脚板在不断长大的同时,居然也有了一层薄薄的茧子,能够抵挡住不算太坚硬锋利荆棘的暗袭,使他行走在宽窄不一、凸凹不平、杂草疯长的田埂上如履平地,从不担心会失足而摔跤。

他习惯光着脚去丈量那野草淹没的小径,一走就是六年之久。

不知道哪一天,他淘到一本残缺不全的《六出祁山》,为了躲避家里大人的责怪,趁着光脚行走在田间小路赶往学校的途中,如饥似渴地反复阅读。再后来,不知道他又从哪里淘到一本没头没尾的《水浒传》前四十回本,一经入目,一个个鲁莽侠义的好汉似乎穿越了历史时空,步态从容地依次来到眼前。于是,夏夜全村人相聚乘凉的稻场上,光脚趺坐在蒲草苫上的少年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复述着刚刚从书中读到的故事,居然引得满场寂静无声,大人们在惊讶之余,不得不对小小少年刮目相看。少年在内心深处也萌发了将来也要一闯江湖的念头。

少年就读的学校全称叫朱皋完全小学,坐落在淮河的南岸。完全者,意谓同时办有初中班。在初中就要毕业前的一天下午,少年破天荒地萌生了旷课的念头。一个人来到河岸边的峭壁边上,脱下鞋子,光脚静坐在那里。河水打着漩窝,一刻不停地流淌着,他知道在不远处的下游就是一个繁华的古镇,高中学校就坐落在那里,那是他很久以来就神往的地方。但由于当时能不能上高中并不是看考试成绩,而是要看大队里是否推荐,因此他的心里总是充满着忐忑。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打满补丁的衣服上,赤着的双脚也被烤得通红,一阵风吹过来,河对岸沙洲上柳树的枝条婆娑起舞,他的心底里也无端地生出人生之路将向何方的惆怅。

当夜,赤足而卧的少年做了一个色彩绚丽的梦,他梦见自已穿着老师的那双锃亮的皮鞋,一会儿徜徉在野草如茵的乡间田埂,一会儿又阔步在都市宽阔的街道上,足音嘎嘎,引来周围无数羡慕的目光。

庭院里树枝上喜鹊一早的闹腾把少年从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却是被涎水打湿半边的枕头。少年窘红了脸,不禁哑然失笑,但心底却洋溢着不为人知的冲动。

少年深知,有梦,就意味着希望在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