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的小山村已经52年了，其间虽多次回去过，但少有住下。上世纪80年代父母双双过世之后，更是未曾在老家住过。算起来，已有整整28年了。
去年冬天某日，一直独身的四哥过74岁生日，我回老家看望，在六弟家住了一晚。
崭新的楼房，崭新的棉被，我却辗转难眠。
楼外冬山，风掠树梢，如歌如吟。
风歌风吟中，我听到一声叹息。这声叹息，来自岁月深处、记忆深处，来自我一位叔叔，我称他大爹。那是1978年秋天，我从部队回乡办理家属随军手续。某日下午，我去看望重病中的大爹。大爹家人说，他好不了了，在家等死呢。此刻，他正在迷盹中，我便和大爹家人在隔壁闲话家常。准备离开时，我坚持要到大爹床前看一眼，大爹正好醒了。见到我后，拉着我的手说：“俺侄儿呀，我不想死啊。现在政策好了，能吃饱饭了……”
枯树样的脸，枯枝样的手，我看着、握着，无言以对。我知道，大爹是农民，种了一辈子田，一辈子跟庄稼打交道。可这个种了一辈子田、跟庄稼打一辈子交道的人，却没吃过几年饱饭，把能吃饱饭看成是好日子，并且在弥留之际不舍离去……我无法形容当时心中的悲怆。我跟大爹说，你会好起来的，好日子就在前面。回部队不久，家中来信说大爹走了，走得很平静，他是吃了几年饱饭后走的。30多年来，我总会想起当时的情景，总会记起大爹说的话。我常跟子女们说，要珍惜现在的好日子，要珍惜每一粒粮食。此刻，在故乡的冬夜里，我想的是，大爹要是能活到现在，看看眼下的好日子，那该多好！
风歌风吟中，四哥的话音飘然而至：“好日子要仔细过。俺是农民，老老实实做人，不坑人蒙人，日子才能过踏实，心才安宁。”这话，是他晚上在生日聚会上说的，也是前些天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说的。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周前的一个晚上，有些耳背的四哥经过家门口公路时，被一辆私家小轿车撞上。也许是车速不太快，也许是四哥穿了一身厚厚的棉衣，被人扶起后发现并无明显外伤。由于受了惊吓，加上本来就反应迟钝，显得怔怔忡忡，对别人的询问答非所问。送医后医生认为可能是脑部受了伤，决定留院观察几天。这期间，老家的几个侄子轮流看护。两三天之后，四哥情绪逐渐稳定，说话也慢慢正常了，自认为无啥大碍，便要求出院回家。侄子对他说，你一个人过日子，回去后再发现有问题，治病就得自掏腰包了。你得说头也疼，腿也疼，身上也疼，让撞你的人多赔点钱。四哥一听眼瞪老大：“你说什么？你让我去讹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干这种事！”一个侄子说不通，另一个侄子帮着说，四哥发了脾气：“哪里疼啊？我哪都不疼！我好了，鸟事没得！俺几代庄稼人，怎么能讹人啊？你们这是嫌日子过舒坦了，讹了人回去背良心债啊！”
我在四哥的生日聚会上听了这个故事。我非常赞赏四哥的说法和做法。他说得对：好日子要仔细过。别一不小心做了违背良心的事，被人说三道四，指脊梁骨。一个人内心不安，那日子还能好过？
风歌风吟中，记起了我最小侄子的话：“叔，明天去哪，我送你，坐坐我的帕萨特。”是的，小侄靠承包山林、养鱼养猪致了富，去年买了辆帕萨特轿车，日子过得蛮滋润的。我当时没回应，因为没准备去哪。现在想着，觉得何不坐一程随便转转，多看一眼变化中的故乡呢？
风歌风吟中，渐渐入梦……
在故乡的怀抱里，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张德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