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山县大苏山净居寺文化研究会 袁宗光

光山县大苏山净居寺是中国化佛教天台宗的发源地,是天台宗的第一祖庭,已成为当今海内外的共识。2000年5月在光山县召开的光山县净居寺与天台宗国际学术研讨会上,来自国内外的百余名专家学者作出的“天台宗‘老家’在光山”①的认定就是有力的证明。

远在一千多年前的隋唐时期,天台五祖灌顶、南山律宗创始人道宣就分别以《传》的形式记载了慧思首开大苏山创教立说、智顗拜师慧思于大苏山、学成于大苏山后创天台的经历;北宋大儒苏轼,元丰三年(1080年)因“乌台诗案”谪贬黄州,道遇大苏山,写下了著名的《游净居寺诗并叙》,于“叙”中综述了二释之记。这些文字都从客观上证实了天台思想诞生地非大苏山莫属,但都未明确提出大苏山是天台宗的发源地。那么,是何时、何人首出前说,正本清源,还大苏山以天台发源地的地位呢?笔者通过大量史料查阅、考证认为,当是北宋晚期重要诗家张耒。

张耒(1054年—1114年),字文潜,号柯山,宋楚州淮阳(今属江苏省)人。熙宁六年(1073年)进士,次年入仕,凭借才华与勤恪,元佑元年(1086年)年仅31岁便入为太学录,执掌国学。八年,又擢官起居舍人,在谲诡的封建社会官场上堪称佼佼者了。然而随着哲宗亲政,新党掌朝,张耒便每况愈下,屡屡遭贬。徽宗听政后(1101年),张耒虽一度荣登太常少卿,但好景不长,随着党争复烈,厄运又一次降临于他。崇宁元年(1102年)七月竟被二度贬黄,迁黄途中拐道光山大苏山净居寺览胜,写下《题大苏净居寺》②,诗云:

平生爱山如好德,未尝一饭忘泉石。

大苏山下松柏林,路尽重门照金碧。

思公得道神所相,指示岩幽驻瓶锡。

天台妙教源欲启,来此一酌曹溪滴。

两公道场守龙象,兵火暂晦终辉赫。

撞钟伐鼓食千指,皆二大士之余力。

萦纡磴石造山顶,上有玉人方燕寂。

北轩三伏飞冰雪,一日掠尽淮山色。

东游尘土我实倦,道遇化城聊暂息。

青鞋布袜旧家风,此身终效名山役。

正是在该诗中,诗人大笔挥洒,集历史、现实于一体,寓品介、述议于其中,在盛赞慧思开山创教伟业的同时,直言提出“天台妙教源欲启”这个划时代命题,第一个肯定了光山县大苏山乃中国化佛教天台宗发源地的地位。既而,“愿从二圣往”,“终效名山役”,表达出对大苏山净居寺深挚而诚切的情感。

张耒的诗平易舒坦,自然而有唐风。晁补之谓:“君诗容易不著意,忽似春风花自开。”杨万里谓:“晚爱肥仙诗自然,何曾绣绘更雕镌。”读《题大苏净居寺》可见一斑:“平生爱山如好德,未尝一饭忘泉石。大苏山下松柏林,路尽重门照金碧。”诗家启笔独辟蹊径,以己“好德”渲染了大苏之游。“松柏林”,暗示了大苏山的高古、萧森、清宓;“重门”、“金碧”,彰显了净居寺的深幽、华丽、庄严。尤以一个“忘”(通“妄”,匆忙貌)字,不仅把一个一见大苏山就急于游赏的人的激动情状勾勒得惟妙惟肖,而且使人从中隐隐窥得诗人对大苏山情有独钟而表露出的惊喜与亢奋。

或说一个备受打击、正于贬徙的人焉有此心绪?此言似乎有理,但略加思索又不以为然。众所周知,北宋正是我国佛教在遭受唐武宗“会昌灭佛”(841年—846年)之后由衰转盛的时代。当时,儒家也认识到“佛说直有高妙处”,释儒思想日趋谐洽。在这种大背景下,净居寺“乾兴乃复”,宋真宗“勅赐梵天”。可以想象,彼时的大苏山是何等的荣华,何等的繁盛兴茂; 净居寺受到的是怎样的恩宠,修造得是怎样的雄伟富丽。置身胜景,情随景迁,一时的“宠辱皆忘”也是人之常有。这四句是说:

我平生爱山就像爱重一个高尚之人的德操,一到大苏山顾不上吃饭就急于游览。大苏山下松柏参天,连成一片葱郁,老半天才走出荫盖,蓦然屹立眼前的是一座偌大的寺院——净居寺。 净居寺那一道道宽阔厚重的大门左右眷顾着一幢幢金碧辉煌的佛殿,真是气派。

如果将以上归作写诗的“发端”于景,那么接下的5—8句便是对大苏山净居寺的溯源撷史和直抒胸臆了:

“思公得道神所相,指示岩幽驻瓶锡。天台妙教源欲启,来此一酌曹溪滴”。得道:佛教、道教谓信教而成佛成仙为得道;相:指教意。驻:居留。瓶锡:僧人随身携带的汲瓶和锡杖。前两句实际上是将苏轼《游净居寺诗并叙》“叙”中所述“寺在光山县南四十里,大苏山之南,小苏山之北……齐天保中,僧慧思过此,见父老问其姓,曰:‘苏氏。’又得二山名,乃叹曰:‘吾师告我遇三苏则住。’遂留结庵,而父老竟无有,盖山神也”③苏山一段史的缩写和韵化。第七句,“天台妙教源欲启”,向被认为是诗家最为绝妙和精彩,受到历代儒释道家的推许。妙教:深微、美好的教法。欲:和顺、婉转貌。启:开始、萌芽状。第八句中的“曹溪”,常误为单指禅宗,其实原为水名,在广东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唐仪凤年间(676年—679年),邑人曹叔良舍宅于是侧建宝林寺故名。后禅宗六祖慧能于该寺演法而为其代称和禅宗别号。其实不然,其后亦非禅宗专有,应泛指佛教或寺院。此诗特指慧思在大苏山创立的佛教理论。这四句是说:

遥想当年,慧思所以结庵大苏山,原是受山神指点,后来所以能在大苏山修成佛身,亦得神灵点化。自从慧思结庵大苏山,神妙精微的天台宗教法就犹同圣洁的智慧之泉,在大苏山的幽谷丛林中宛顺和畅地开源流淌。如今,五百多年过去,我贬谪黄州拐道净居寺游览,仍可品飨到一点昔年慧思所创天台教法的玄机妙趣,真是幸事啊!

值得一提的是,诗人在这四句诗强调了三点:

一、慧思乃大苏山开山始祖,别无旁者。

二、慧思是于大苏山修成正果的,绝非他地。

三、慧思是大苏山佛教,即后来被称为天台宗的教义和教理的创立者,绝非别人。

而史实正是如此。据《高僧传合集·续高僧传·卷十七》载:“释慧思,俗姓李氏,武津人也。少以弘恕慈育知名,尝梦梵僧劝令出俗……”便出家为僧。“日惟一食不受别供,周旋迎送都皆杜绝。诵法华等经三十余卷,数年之间千遍便满。”于是,“名行达闻,四方钦德,学徒日盛”,以至“是非由起,怨嫉鸠毒”,死里逃生,不得已于齐武平之初(武平起于570年,道宣记述误也)率徒南下,行至光州(指光山),因战事于齐天保六年(555年)“权止光州大苏山”结庵,即开始向僧俗弟子传授《摩诃般若经》和《法华经》,“思供以事资,诲以理味。”他结庵的第四年,“以道俗福施造金字般若二十七卷,金字法华琉璃宝函”④。同时,写下至今广行于世的七千多字的《立誓愿文》。名声远近,“归从如市”,“填聚山林”。慧思在大苏山创弘禅法达14年之久,在以法华为正宗经典的大旗下,创立了自己独特的佛教理论体系和修行制度,建立了自己独立的寺院经济和势力范围,又具备拜师(慧文)收徒的承传,实际上已完全构建起了归属于他自己的独立佛教宗派。其间,陈天嘉元年(560年)智顗自湖南来到大苏山拜他为师,二人一见如故。从此,慧思倾心教授智顗,还每每让智顗“代讲金经”,自己“躬执如意,在坐观听,并语学徒曰:‘此吾之义儿……’于是,师资改观,名闻遐迩……”慧思还根据自身体验,一再教导智顗:般若固然重要,法华才是最高境界。智顗在大苏山学道八年(560年—567年),功成名就,受慧思派遗,于陈光大元年(567年)同法喜等27人南下金陵“传灯化物”,后来到天台山举起天台宗大旗,但始终谨遵师教,把法华作为天台的至高经典,故天台宗又名法华宗。智顗在天台“创立的‘四种三昧’‘十乘观法’‘二十五方便’等法门,都是对慧思的继承”⑤。“智顗的‘止、观二法’,是慧思定慧二法的发展”。⑥“智顗的‘圆融三谛’学说是师慧文、慧思‘一心三观’学说而来”⑦,“慧思的‘十如实相’学说,被智顗扩充为‘一念三千’学说”⑧等。综上可知,智顗是拜师慧思于苏山,得法慧思于苏山,其后来的天台教理和实践大多来自慧思时期的大苏山。史实证明,智顗建立天台已是天台宗的鼎盛时期,智顗当为天台之集大成者,慧思才是天台的真正创立者;天台山并非天台宗的第一发源地,天台的第一发源地理应在光山大苏山。由此可见,张耒敢以“天台妙教源欲启”定论天下,绝非信口雌黄,因地附诗,而是胸有成竹,据史而论。

行文至此,不禁感慨:上述历史的真实并非诗人独家占有,而是从来为儒释道之人所共知。然而,在此前漫漫五百多年间,一代接一代,无论是誉满四海的高僧大德,还是名倾朝野的鸿儒巨笔,竟无一人有此认识或胆识。唯有诗人,读史不囿于史,在史实的基础上做出“更上一层楼”的思考,仅以“天台妙教源欲启”寥寥七字便轻松而精审地道明了大苏山与天台宗的实相,不能不说“高,实在是高”了。感慨之余,忽然想到前些年一些地方还在为天台第一发源地争论不休,殊不知,那位曾做过大宋朝多年史官的张耒老先生早在900多年前就为我们作出了再明白不过的定论。平心而论,这种争论除普遍发自对天台的景仰、虔敬外,大多是为历史的尘封所困扰。

“两公道场守龙象,兵火暂晦终辉赫。撞钟伐鼓食千指,皆二大士之余力”。很明显,诗的9—12句是说智顗、慧思于陈光大元年和二年(567年、568年)相继离开大苏山南下,到诗人此游的五百多年间净居寺的情况。两公:指慧思和智顗。守:掌管。龙象:谓高僧。兵火:特指唐“广明庚子之乱”(880年)。食:汲纳、招徕。指:通“趾”,引申为“脚、脚步”。或言“手指”,代指人。诗意是:

细考慧思、智顗二圣离开光山大苏山后的历史,净居寺一直由高僧主持,虽因战乱,寺院一时凋零,但辉煌与显赫终究归属净居寺。眼下十二时不断的钟鼓声每天招徕千以百计的信众拥向净居寺聆听佛法就是证明。这可都是慧思和智顗留下的巨大影响!

前者为据史论,后者就目击言。至于“龙象”,且不说道岸建寺后至诗人此游(706年—1102年)的396年中净居寺高僧辈出,诸如玄朗、玄俨、鉴真等,即便被认为是大苏山佛教“断代史”的前138年(568年—706年)净居寺也是高僧“常住”。后来的清人钱时雍(清·乾隆《光山县志》编纂)在乾隆五十年(1785年)和光山知县杨殿梓《过净居》诗中的“胜游屐接元丰后,选佛场开太建初”⑨就吐露出一点“春消息”。选佛场:佛家开堂设戒之地。太建:为南朝陈宣帝年号。初:始也,元年也,为569年。即慧思568年6月离开大苏山赴南岳的第二年,净居寺就曾举行了由宗门长老主持演法(推衍、阐发佛法)和为出家、非出家的信徒制定戒规的大型佛事活动,若无高僧,是断不能轻行此举的。这些无疑说明钱氏手中有据,可钱氏是在写诗,不是讲史,不能一一道来罢了。

“萦纡磴石造山顶,上有玉人方燕寂。北轩三伏飞冰雪,一日掠尽淮山色”。诗的13—16句,乍一读来似感唐突,但如果稍一联想就会明白,诗人写的是游中对恩师苏轼的追怀和回想自己到净居寺前一段路途的经历。

诗人少从苏轼游,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与苏轼感情最笃。游中想起恩师22年前的曾游,而恩师已于上年7月长辞人寰,自己的此贬亦因为恩师“举哀行服”所至。寻恩师旧踪,咏恩师遗唱,看自身眼下境遇,自然触景生情。

前二句写游中所历。萦纡:言道路之回旋曲折。磴石:石级。造:到,到达。玉人:原喻貌美之人,此喻为德操高洁者。燕寂:通“宴寂”。佛家谓人去世,皆指苏轼。后二句写游中追思。北轩:北,失败者。诗人自指。可译作“被贬官者”。轩,车之通称。此指诗人自乘之车。三伏飞冰雪:取“六月飞霜”之典。既是对恩师曾入狱和屡谪僻远的忿忿不平,亦含对自身贬黄的强烈不满。掠:拂过,轻轻擦过。言车马奔走之疾貌。淮山色:即淮南的山光水色。诗意是:

我沿着曲折盘旋的石级登上大苏山顶,仿佛看到山顶上空的云霞中,恩师身披佛光刚刚飘然西去灵山。恩师之冤就如同当年忠心事君反入牢狱的邹衍,对恩师的连遭迫害至死,上苍亦为之怨怒,为之哀痛。三伏炎夏,也要忽降雪霜。想到自己为遵朝规,按时到达谪地,竟无暇于淮南的美景,紧催车马,很快就赶到这里(光山净居寺)。

“东游尘土我实倦,道遇化城聊暂息。青鞋布袜旧家风,此身终效名山役”。诗末四句抒发了诗人对宦途失意,希望隐逸山林,皈依佛门。化城:佛寺。此指净居寺。效:效法。役:门徒;弟子。诗意是:

由于贬迁的期限,我只好日夜兼程。一路上车马的颠簸,世俗的拖累,把人折腾得实在疲惫不堪,特拐道净居寺暂作休息。净居寺幽隐闲净,远离尘染,真是个脱俗修身的好地方,我情愿脱下官服,换上百姓服饰,在净居寺做一名佛家弟子,用余生侍奉佛祖和二圣。

张耒的《题大苏净居寺》为一首古风,共20句,句句都让人隐隐领受到光山这处山与寺的秀美、壮丽、幽致、深邃与神奇,领受到蕴蓄其中的诗家对天台发源地的执著与向往。全诗自然清新,不待思虑而工,不假雕琢而丽,不失为一首题写山、寺的好诗。

【注释】

①黄心川主编,《光山净居寺与天台宗研究》,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368页。

②见《张耒集》上,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04页。

③见《苏东坡全集·卷十一》,世界书局1936年版。另见净居寺古碑廊嵌明嘉靖丙辰(1556年)夏五月镌宋·苏轼《游净居寺诗并叙》碑。

④见释慧思著《立誓愿文》。

⑤⑥⑦⑧黄心川主编《光山净居寺与天台宗研究》,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180页。

⑨见清·杨殿梓总修,乾隆《光山县志·艺文》(点校本)1987年版,第2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