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道金

进入腊月,农村就开始有过年的气氛了,杀年猪是腊月里发生的大事件。杀年猪的时候,不仅孩子们高兴,老少爷们也会把杀年猪作为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谁谁家杀了几百斤的年猪,一点儿也没卖,要过肥年了。杀猪过肥年曾经是乡下人一个朴素的愿望。家乡民谚说,有钱没钱杀猪过年。

父亲在的时候,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叫“大人望种田,小孩望过年”,其实也与杀猪过年相关。过年的期盼里,放开吃一顿肉无疑是孩子们的主要念想。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漫漫岁月里,一般农村家庭只有在除夕年夜饭上才能吃上一顿解馋的肉,平时,只有家境好一点儿的来了客才会上一道肉菜,但也只是在菜碗上面盖着有数的几块肉,下面全是萝卜充数。

吃了一年萝卜青菜的人想饱餐一顿大肉的馋念,和现在一日三餐大鱼大肉的人们想吃野菜的念头是一样的。乡下人杀猪过年这个朴实愿望,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像天方夜谭,但确实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那时候,老家三十来户的庄子里能杀年猪的还不到三分之一,家境不好的人家喂不起也杀不起猪。只有家里壮劳力多的、大队干部、赤脚医生、有工分以外的小收入的家才能养得起猪。据说有杀不起猪又爱面子的乡邻,会在锅屋门后挂一块猪皮,吃罢饭后,用它在嘴唇上涂抹一下,出门以油亮亮的嘴唇示人,表示自己饭菜也是有油水的。

喂年猪,是勤劳农家操持一年的营生,也是一年的饭菜飘着肉香的指望。那时候都是喂白猪,谁家里猪栏里有一头猪那是一笔很大的财富。那时候,农家的锅屋外大都摆放着一个潲水缸,里面装着刷锅洗碗水或变质的剩饭菜汤,更多的则是沤着孩子们剜回来的野菜和大人从水塘里打捞的浮萍。这些发酵物被年猪吃下去,通过生物转化为肉食。大人看着圈里的年猪,心里盘算着树叶一样稠的日子怎么过?年节来客怎么招待?打猪菜的孩子们看着年猪,心里想的却是过年才能吃上的喷香的大肉,还有排骨汤、猪蹄汤泡着的锅巴。诱人的肉香使平平淡淡的生活变得生动而富有意义。

杀猪过年的这一愿望,改革开放后彻底被改变。不到十年的光景,农村家家户户都可以杀年猪了,只要想吃肉,一日三餐都可以吃。逐渐地,腊月杀年猪已不稀奇,杀年猪那种热闹氛围也就越来越淡漠了。但是,现在回味喂年猪、杀年猪的情景,对我来说还是难以忘怀的。

腊月杀猪时间的早晚,一头猪重量的大小,年猪肉的处置,能从中看出一户农家家境贫富的区别和一家之主过日子的精打细算。

家境最好的农家猪圈里大多饲养着两三头猪,腊月杀掉那头最大的隔年猪,一般都有三百来斤,然后立即补栏一头猪崽。十冬腊月季节猪崽正便宜。一般家庭多是农历二月一开春就买下猪崽,有钱的直接买下三四十斤的,这样就可以喂上十个月,长到二百多斤,而且肥硕。多数家境困难的,要到农历三四月才能挤出钱来买猪崽,都挤在这时候补栏,此时猪崽最贵;因为钱少,只好买一二十斤的小猪崽,且喂养时间不足八个月了,喂到腊月也只能长到百十来斤。

富裕人家年猪杀得早,迈进腊月门槛就杀猪,此后整个腊月天天可以吃肉了。近门的四爷家是庄里的首富,他是十里八乡出名的老中医,他的大儿子是小队长,老二跟着他做赤脚医生。每年进入腊月,四爷家第一个开杀戒,而且杀的是隔年大肥猪。庄里其他户也都是看着四爷家最先杀了猪才陆续接着杀年猪,这好像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于是乎,整个庄里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肉香,一波接一波,一直到正月,不曾消散。

四爷家杀了猪,本庄凡是有六十岁以上的家庭和五保户,每家他都要送一块五斤左右的猪肋条。不仅如此,庄里十二岁以下会走路的小孩,都会被喊去他家吃肉,大快朵颐地吃到再也吃不进去才算完。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是这样,在四爷家吃着肥肉,啃着骨头,心里就想,天天有肉吃的一定是天上的神仙了。

而处置猪肉,贫富家庭大不一样。富裕家杀了年猪,全部留下自己食用:一部分分割了,挂在锅屋的梁上风干熏成腊肉;一部分切块在锅里炼制后装进几个坛子里,然后封口做成“闷罐肉”,可以吃上一年。过年以后的日子,除了节日和人来客去以外,自家人也会隔三差五地取出来烹饪一顿美餐。而家境不好的,杀一头年猪,要拿一半到集上卖了变钱,好换取家庭急需的其他年货回来。

年猪喂了十来个月,最吸引人的要数腊月杀年猪了,盼了快一年的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准备杀猪的主家早早约请了屠夫,并在自家院子外面空地上挖好了灶膛。一大早,邀请邻里前往屠夫家,抬起一口汤锅和案板,在屠夫指导下,人们很快架起了汤锅,又往大锅里添满了水,屠夫的助手点着了一团准备好的碎油,投进汤锅锅底,灶膛里的柴火迅即燃起来。屠夫悠然地抽着烟,不时用手试探汤锅里的水温。

拉猪腿是一个力气活,特别是杀隔年猪,有时候五六个人撂不倒一头猪。而抓猪则是一个技术活,光有力气也不行。屠夫这时候是总指挥,他扫视一遍拉猪腿的人,就做出大致分工,手试着汤锅里的水温合适了,就喊一声:抓猪!其中一个最有力气的人就一步上前,跨进猪圈抓住猪尾巴提将起来,猪的后腿离开地面,徒劳地蹬弹着。那猪似乎知道死到临头,拼命挣扎,也只有嚎叫的份了。紧接着,屠夫上前一把抓住猪耳朵,一挥手,其他拉猪腿的一拥而上,将猪撂倒在一张大案板上。这时,屠夫一把油光闪亮的屠刀捅进猪的脖子,猪血喷涌而出,流了一洗脸盆血水,当即就被主妇端走加工去了。

待猪死后,屠夫娴熟地在猪后脚处切一个口子,用一根长长的铁棍从切口处插进去,一捅捅进猪的肚皮下,又捅捅进猪的脖子皮下,再一捅捅进猪的脊背皮下……接下来,屠夫助手的嘴巴紧贴着猪后脚处的刀口,一口一口地使劲向里面吹气,屠夫则拿着棒槌在猪身上捶打,直把一头猪吹得胀鼓鼓的,屠夫助手才麻利地用准备好的绳子把切口扎起来。好了,几个人在屠夫指挥下,把案板连同死猪抬到汤锅上。屠夫助手用汤锅里的热水淋遍死猪全身,屠夫开始用铁刨子在猪身上飞快地刮起来。助手瓢里的热水紧跟着师父的刨子走,师徒配合默契,退过猪毛的肉白皮肤在屠夫的铁刨子走过的地方逐渐扩展开来。

开膛以后,屠夫先割下一块里脊肉,一块肋条,和他爱吃的内脏杂碎,交给主妇去做酒席。除了下酒的配菜以外,这盆炖肉是不能添加任何其他配菜的纯肉。早先可不是这样,上世纪80年代以前,屠夫是砍下一块槽头肉(猪脖子肉),连同猪血一块炖了招待杀年猪的乡亲。

今年幺爹又要杀年猪了,妻听说是黑猪,就怂恿我回去帮忙,还特意交代要给幺爹猪肉钱。我说,不回去也不中啊,青壮劳力都外出务工经商了,村里难找齐拉猪腿的人。女儿却嚷嚷道:“我不要吃猪肉,我要吃肯德基炸鸡!”真理解不了现在的小孩对猪肉怎么会这样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