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长峰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在信阳,自然吃定了茶。
“茶”——人在草木之间。自然,茶农就是行走在草木之间的人,我的祖辈莫不如此。
离开家乡二十余载,每年清明前后,就会收到父母从信阳老家寄来的几斤极品毛尖,不用泡开,凑近闻一闻,那份熟悉的馨香早已沁人心脾。待到洗杯净手郑重其事地泡上一壶,那份独有的轻柔雅正,醇厚隽妙的香味便弥漫了整个办公室,芬芳袭人,大伙儿纷纷来讨要,对于喝惯了龙井、碧螺春、绿阳春的苏南人来说,这一份清雅妙韵还是让他们倍感新奇美妙,当然,我只能象征性的每人发少许,因为,这极品毛尖是父母的心血之作,是70多岁的老人纯手工制作的,那份香,那份情,极其珍贵,我视若珍宝。
离开家乡二十余载,茶乡生活宛在昨日。
上世纪60年代,那时还没有炒茶的机器,全靠手工。
母亲是最能干的采茶状元,父亲则是村里最棒的炒茶高手。母亲一遍一遍地清洗大铁锅,不能有一点油渍和任何异味。父亲对炒茶的要求很严格,揉茶手法、下手的轻重、火候的大小都有说法,母亲负责看管灶膛的火候,我们小孩子是没有资格看火的,父亲对火势的大小要求严苛,那种默契非我们能掌握,必须母亲亲为。
炒茶全靠一双手掌,鲜叶在锅里翻滚,锅底发出吱吱的响声,父亲出手迅捷,在锅底轻轻一抹,抓起一把青叶抬手往上一翻手掌,微微抖动手腕,青色茶叶纷纷扬扬从指间飘落,似柳叶纷飞,如絮花飘洒。如此反复,只十多分钟,茶叶特有的清香便逐渐弥漫开来。
虽然手掌和锅底间隔着大量青叶,但叶上冒出滚烫的水蒸气,还是很容易烫手的。母亲一边看着火,一边不时地用湿毛巾替父亲擦汗,父亲的手和脸熏得黑红黑红的,额头沁着汗珠,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锅,灵活地翻转着手掌,表情专注而虔诚。
我们姐弟三人托腮依在灶边,贪婪地吸着,嗅着,陶醉着,铁锅散发的热气和着茶叶袅袅的清香四处弥漫,天地馨香。
杀青之后,还要炭火烘茶,父亲烘起茶来,眼疾手快,烘干的茶叶里不仅没有一片焦叶,而且在翻动的间隙他还能及时将少量次品、杂质剔去。
那些日子,父亲和母亲每日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累并快乐着,他们所有的精力和情感都倾注在这些茶叶中。
父亲将茶叶称好重量分装包好,天色微明就赶到集市上,将那些还余留着温热的茶叶卖出,我们在家里等着父亲“凯旋”,这是一年中全家人最憧憬最愉悦的等待。
对于父母的做茶技艺,我们姐弟仨一直敬佩有加,可是父母没有同意我们“子承父业”,他们一致认为种茶、做茶太辛苦,希望我们能有更轻松更体面的生活。大学毕业后,我们都离开了家乡,离茶香越来越远。
上世纪80年代后,做茶都企业化、机械化了,父母凭着做茶的高超技艺,成了企业里的香饽饽,父亲直到70岁才退休。
我和两个姐姐在不同的城市里打拼、定居,离家乡渐行渐远,但每年的清明前后,我们都能准时收到父母从老家寄来的极品毛尖,那份融合着乡情和亲情的特殊香味让我们倍感温馨,成为每年最渴盼的等待。如今的做茶早已实行机械化了,但父母为我们姐弟寄送的茶叶还坚持手工制作,他们认为亲手制作的茶叶才更香浓淳雅,非机械制作所能比拟,我们姐弟三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那份别样的香醇和清雅里,融合了柴的清香、手的芳香和父母深深的关爱。
唯一一年没有喝到手工茶的是前年,那一年,父亲去世了。我们知道,以后不会再有从家乡寄来的手工茶了,那一份特有的醇香就此作别了。
但是今天清明,我们又奇迹般地收到了茶叶,惊诧后,方得知,那是独守老家的母亲不顾年迈体弱,独自为远方的儿女亲手做的手工茶,我不知道年迈的母亲是怎么一个人独自完成那么多繁复的程序的。
看着母亲寄来的茶叶,闻着那份熟悉的馨香,我潸然泪下,我知道,那是最醇厚的家乡味道,那是最香浓的爱的味道,足以让我沉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