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平

发源于南阳桐柏的淮河,一路蜿蜒东流,两岸丰沛的降水汇集成溪流河道,形成了洪汝河、颍河、浉河等众多支流,如孔雀开屏般汇入淮河。浉河是淮河右岸的重要支流,流域面积近2000平方公里,该区域年降雨量1100多毫米,是河南乃至整个淮河流域降雨量最大的地区之一。受大别山、桐柏山的影响,每到汛期,来水量极大。1950年夏天,淮河发大水,沿岸20多个县、上千万人受灾。当时水势凶猛,许多灾民来不及逃走,只能爬到树上躲避,甚至人蛇争树,人被毒蛇咬死。来自灾区的加急电报送到北京,详细描述的种种惨状,让毛泽东不禁流下了眼泪,他当即批示,要求寻找根治淮河的办法。

“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伟人气势如虹,气吞山河的指示,不仅是他的个人意志,更顺应民心,代表民意,激发起淮河流域乃至全中国人民的热情,立即变成建设者开进建设现场的行动。

十万建设者来了。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是待重头收拾旧山河、六亿神州尽舜尧的豪迈与自信。 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如同战斗的号令,刚刚放下枪的军人,刚刚放下支前小推车的民工,刚刚分了田地山林的翻身农民,踊跃报名,积极争取,以能参加治淮大军为荣。水利二师的1000多名官兵,成建制开拔到南湾,就这样,十七省调集人才、骨干的建设大军迅速汇集, 组成一支十万人马的修库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昔日寂静偏僻的南湾村,小小的南湾村沸腾了,漫山遍野的劳动大军,战严寒斗风雪,战三夏斗酷暑,从1952年12月18日开工到1955年11月5日竣工,在一穷二白的图纸上,在技术落后、物资短缺的条件下,画出了最新最美的南湾湖,写下了最新最美的篇章——奔流不息的浉水就这样被治水大军给制伏了,从此以后,温顺驯服,安若处子。

傅作义来了。 傅作义,新中国第一任水利部部长。 这个与共产党人周旋了大半辈子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投身到新中国波澜壮阔的建设事业中,脚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把自己的有生之年,用来抒写新中国治水兴利的华章,用以救赎半生与人民为敌的罪孽。

治淮期间,傅作义经常出现在各大工地,仅南湾他就来了两次。一次是在水库开工前,他带苏联、中国专家查勘坝址,确定土坝方案;一次是在水库即将完工时,他前来慰问全体建设者,要求保证质量,加快进度。

人生观念的脱胎换骨,功过是非,是什么改变了一个人的世界观?听听傅作义自己的心声,治淮工地上,傅作义被建设者们的热情深深感染,他曾写下一段充满正能量的文字,记述那段激情岁月: “我所看见的一切,真是满眼都是力量,满眼都是希望。我看见几十万名农民集中在一起工作,秩序井然,有条不紊;我看见几万把锹,几百架夯,在一个号令下,一齐操作……我看见凭劳动人民的双手,平地修起蜿蜒千百公里的长堤和巨大雄伟的建筑,对着淮河的水流,傲然欢笑……这景象给我最大的感动,使我深刻体会到毛主席所领导的革命的意义。历史上没有一个政府,曾经把一个政令、一个运动、一个治水的工作,深入普遍到这样家喻户晓的程度,这是一个空前的组织力量。”

李四光来了,外籍专家来了,一大批专业技术人员来了。 李四光,共和国的地质部部长,亲自带领专家和技术人员,亲临工地现场,选坝址,定方案:一处天造地设、极为理想的坝址——相距仅数百米的贤山和蜈蚣岭两山之间,长816米,高38.3米的南湖大坝,坝最短,拦蓄量大,迄今为止仍是水利史上的奇迹。布罗夫等7名前苏联专家、捷克一名院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中国人民的建设事业,至今,在南湾,还有当年苏联专家居住生活学习的建筑,默默地矗立在这里,见证那个充满友谊、合作的时代。不论什么时代,年轻人的一腔报国为民热情,总是很容易被点燃和激发,南京大学,浙江大学,武汉大学,这些现在听来,也令无数学子无不羡慕的名校,那些已经毕业的、即将毕业的、尚未毕业的莘莘学子,怀着拳拳报国之心,组成了1700多名专业技术人员队伍,从全国各地奔赴到南湾水库建设工地,与数十万民工一起劳动,一起切磋,一起解决在建设中遇到的种种难题。在这里,他们学到了本领,锻炼了毅力,积累了经验,当南湾水库胜利竣工的礼炮声尚未落下,匆忙之间未洗征尘的他们,又奔赴新中国四面八方的水利建设一线 。翻阅《南湾水库志》,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怀揣梦想和追求,融入建设事业,融入人民大众,对工程质量精益求精,对建设品质完美无瑕的追求,安于清贫坚守节操忧国忧民的情怀,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是何等重要。

关山月来了。 我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看到,关山月创作的一系列南湾水库建设工地上的速写和山水画,一代大师笔走龙蛇,底色朴素,活力四射,场面热烈,大师的画作,如此打动了我这个未曾亲历现场的后来人,为什么呢?

当时的关山月,开创了一个时代,创造了一个流派,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是什么牵动了艺术大师新的生命体验,让这个一脚跨进新中国的旧时代艺术大家,将欣赏高雅艺术的目光,投向火热的新中国建设现场?这不仅源于其敏锐的艺术天分,更是其深刻领悟时代变迁,走向大地苍生,抒写火热生活的结果。在南湾,在所有的建设工地现场,放眼望去,广阔的新中国大地,一派火热的建设场面,洋溢着改天换地的豪情,谁能不激动难抑,热情迸发呢?岭南画派的一代宗师,在这里找到了不同以往的灵感与激情,画笔之下,活力四射着建设的豪迈,创造的激情,一个画派的发展,在这里成了分水岭,也成就了岭南画派的高峰。 品读关山月,江山风物,湖山长天,绚丽山河,器物山水,蹉跎岁月,颠沛人生,尽在其中。艺术和人民,德艺双馨这些普通的字眼,怎能表达那个伟大时代对人的影响呢?

从此,“山水”不再是文人雅士象牙塔里的把玩,而是重整山河、改天换地新生活的写照。

无数移民走了。 这是一个悲情的话题,这是一群悲壮的迁徙者。 所有重大历史时刻,重大历史事件,重要建设项目,移民都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这是一个牺牲和奉献的群体。大槐树情结,是中国特有的移民文化的象征,沉淀为中国传统寻根文化的重要渊源,流淌在我们血脉中,南湾水库建设也不例外。有时,我在想,当我们置身事外,我们很容易理解或者接受“舍小家为大家”的动员和呼吁,但当真正置身现实,抛家别舍,背井离乡,远离故土的悲情故事,每每让我们这些置身事外的人,很难体味和想象。那些移民世代祖居、繁衍生息的田舍,被幽蓝的湖水吞噬时,那撕心裂肺的告别,狐死首丘的回望,是多么悲壮与无奈?当我站在恢宏的南湖大坝,眺望翠峰如簇、湖水似镜、远岫含烟、波光潋滟时,我在想,那幽蓝碧翠的湖水深处,是多少游子移民魂牵梦萦的家园?如今,湖山如画,又是多少移民的乡思乡愁,遥远记忆?

六十年前,你如无拘无束、任性狂野的孩子,恣肆随性,暴雨季节,无节制地奔泻,漠然面对脆弱的生灵,狰狞不羁;而今,苍龙被缚,洪魔被伏,肆虐狂暴的洪水猛兽,变成了清洌甘甜的湖水,欢腾地奔向辽阔的原野,滋润着豫南大地,灌溉着下游万顷良田沃野。 这仅仅是你的表象,在你的律动中,在你的神韵里,在你的深邃里,沉淀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涵养了你安详、贞静、清雅的气质,成就了水韵倾城的南湾湖?还有一种东西是不朽的,那就是——承载着历史,承载着记忆,承载着信念,承载着精神,而所有这些高度,又是如此丰满地闪烁着永不磨灭的人文光芒。

苏轼在《前赤壁赋》吟咏: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今生何幸,竟然与你结缘如许?作为管理者,我从中看到的,不仅有美,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利民,利环境,利生态,利今人,利后世。你幽蓝幽蓝的注视,使我不敢有懈怠。

时常想,如果没有了一湖碧水的滋润与环护,青山失却了妩媚,城市丢掉了灵魂,信阳会是什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