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金振中的儿子金天愚向记者介绍烈士事迹。 高晶晶 摄 |
本报特约记者 祝辉 本报记者 刘翔 高晶晶 方慧玲
“这些饭食人民供给,我们应当为民努力,日本军阀国民天敌,为国为民,我辈天职!”1937年7月,嘹亮的军歌从国民革命军第29路军37师219团3营的训练场上不断传出,附近的居民能清楚地听到那最后一声口号“宁为战死鬼,不当亡国奴!”
这是卢沟桥事变时,担任营长的金振中为鼓舞士气编写的“饭前歌”。“宁为战死鬼,不当亡国奴”是时任第29路军军长宋哲元提出的。金振中要求战士每天吃饭前和睡觉前背诵,誓死与宛平城和卢沟桥共存亡。
金振中因为在卢沟桥事变中不畏强敌被写进了中国的抗日英雄谱,被誉为民族英雄。
前不久,我们“大别山抗战记忆”采访组来到金振中的家乡固始县探寻老英雄的壮举。
一战成名天下知
“争取生死存亡的战斗从7月7日开始了。同胞们,我们的敌人是这样凶狠残暴,我们除了牺牲到底,是无法生存的。他们要使我们四万万五千万的同胞都变成他们的牛马,所以卢沟桥的炮声,使我们认识到,除去焦土抗战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这是守卫卢沟桥的一个营长,他奋不顾身地和敌人肉搏,现在他受伤了,民众和代表去慰问他,这真是一件够光荣的事。”伴随着一段具有历史价值的命名为“news37”的广播同期声,出现了卢沟桥旁被炸毁的城墙,以及金振中与负伤的战友在保定医院疗伤的画面。金振中受伤的情况及卢沟桥激战经过,当晚即在全国广播,第二天全国各大报纸均予以报道,并刊登了金振中负伤躺在简陋病床上的照片。金振中在卢沟桥事变中的英勇事迹也传遍了全国。
卢沟桥距北京15公里,位于平津之间,战略位置十分重要,既是北京的咽喉,又是南下的要冲,日本侵略者多次跃跃欲试,试图占领此地。先前驻守在卢沟桥的队伍是第29路军37师110旅218团第2营,营长王殿富多次向上级反映形势紧张,自己兵力单薄。1936年春,金振中奉命接替宛平城和卢沟桥的防务。当时,金振中所在的营是一个加强营,全营共有步兵4个连,还有重机枪连和重迫击炮连、轻迫击炮连,共计1400余人。
这时,卢沟桥的形势已日趋紧张,日本侵略军已占领丰台,并不分昼夜地在卢沟桥一带进行所谓的演习,用心十分险恶。在《七七事变》电影中,有一个画面着力刻画了当时的紧张情形:由金振中带领的队伍与日军队伍在北平丰台镇相遇,狭窄的街道上两军互不相让。“这里是我们的防区,你们应该向后转,给我们让路!谁也不准停,死了让儿子接着走!”大胡子营长金振中让人印象深刻,而他掷地有声的话更是体现了一个中国军人的血性和担当。
“电影中高个的大胡子原型是我父亲。事实上当时我父亲没有那么浓密的胡子,个子也不高。但与他不惹事、不怕事的风格是一样的。”金振中的三儿子金天愚在跟记者回忆他的父亲时这样说。
为了防范日寇的袭击,在兵力部署上,金振中费了一番心思。他把战斗力较强的第十一连布置在铁桥及其以北龙王庙;把第十二连布置在城南角至南河岔;把第九连布防在城内;第十连集结于铁桥西首,为全营的预备队;重机枪连布置在铁桥西首,主要负责阻击日军的战车和步兵;轻迫击炮连集结在石桥南侧便于支援第十二连,重迫击炮连布置在城内南北两角,便于支援两翼邻队。
关于“七七”事变的具体过程,除了电影,我们还能从金振中临终前所著的《七七事变点滴的回忆》自述中略窥一二,也许这最能直观地再现当时战争的场景——
七七夜晚10时,绥署许处长来电话问我(指金振中,下同):据日方说,他方的演习兵被宛平华军捉去一名,他方要进城搜查。我说在此雨夜,辨不出人的面貌,日方为何能来我城桥警戒线内演习,这明明是想偷袭我城和桥,因我守备森严,才捏造我方捉他演习兵一名,他们这种讹诈,我方是不能接受的。
话刚落音,震天动地的枪炮声穿落在我城和桥的周围。这时,高、陈、王3个连长均纷纷向我报告,说寇兵如潮水般向我们阵地扑来,如何应付?我回答说:只要进入我阵地前100公尺内,以猛烈火力消灭之,决不能放其生还。双方就发生了激战。在这刹那间,营部房屋被炸塌5大间,士兵炸死2人,炸伤4人。在这激烈的战斗中,我急急忙忙奔到城上指导战斗,随时随地以“宁为战死鬼,不当亡国奴”这两句誓言激励官兵。在这一过程中,我所带的随从兵被日寇的子弹穿死2个,伤1个。
在这反复冲杀的激烈战斗中,至夜2时,许处长又来电话说日军准备谈判。谈判一开始,缨井德太郎首先就向我说:为使昨夜所出的事故不致扩大,应就地解决,华军要接受以下三点:一、守城和桥的华军要撤出城西10华里以外,以便日军进城搜查昨夜所走失的一名演习兵,否则日军要以极猛烈的炮火,把城和桥化为灰烬;二、昨夜日方所遭的损失,应由华方负责赔偿;三、严惩这次造祸的祸首(指我)。
我当即就回答缨井德太郎,一、丰台距宛平有8华里之多,在这雨黑夜里,队伍根本不能出来演习,而你方队伍又偏偏来到我城桥警戒线内演习,你方的险恶用心耸人听闻;二、你说少一名演习兵,何凭、何据、何人证明?这样凭空捏造事故,是卑鄙行为、讹诈作风,世人闻之更加愤愤不平;三、你方军队驻在丰台车站,我方军队驻在宛平,你方日制各种枪炮弹,均纷纷降落我宛平和卢沟桥以及周围,使我方居民房屋被炸塌,军民被炸死、炸伤惨不忍睹。你方所驻丰台车站及其周围,此人为的灾祸有没有?我方遭到的损失,应由你方负责赔偿,因祸首完全在你方!
在谈判争论过程中,日寇又纠合各兵种,向我城和桥进行猛烈攻击。谈判桌上,也遭到炮弹袭击,缨井德太郎劝我投降,我勃然大怒,厉声说:“先把你这4个寇头砍下来,纪念我方死伤的官兵,也不足泄我官兵之愤恨!随从兵和宛平公安队从屋内把这4个日寇揪了起来,首先把翻译官爱泽就地枪决,吓得缨井德太郎等3人颤栗不止,立时面呈白灰色。我命随从兵把这3个日寇个个背手捆起来,连成一串,随我到城和桥上,展示这3个日寇的丑态。当时我只顾指挥战斗,忘却把这3个日寇拍下来,事后很是后悔。
我唯恐铁桥东端发生危险,我立时把守城防的第九连抽出来,城防临时交给宛平公安队防守,我就率领第九、十两连队伍,冒着日寇极密集的炮火,打击围攻我铁桥东侧的日寇。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激烈战斗,才把围攻我铁桥东端的日寇击退到2华里以外,战况才得到稳定。午后2时,日寇副联队长森田派华人持信吓唬我,信内向我提两点:一、进入宛平城的高级顾问缨井德太郎等4人,要即时送来日方接收,这时双方不许射击;二、城和桥的华军在本日下午5时以前要撤出桥西10华里以外,否则日方必定重点捣毁城和桥。我立时在来信信皮背后回答两条:一、城和桥的守兵,誓与城和桥共存亡,任何威胁也吓不倒;二、缨井德太郎一行4人,也将与我城和桥共存亡,请你不要顾虑。
至9日早6时,驻丰台车站的大队长一木清直在他的阵地附近,躲躲闪闪的以望远镜向我城和桥以及周围反复看了好几十遍后,指挥其炮兵向我城和桥进行猛烈轰击,两个小时就出动数十辆战车,掩护其步兵向我城和桥扑来,我右翼的第十二连阵地战斗最为激烈。我立即命令重机枪连集中火力消灭第十二连阵地前的敌人。我率领九、十两个连的队伍,从第十二连阵地右侧迂回,进攻敌之左侧背,双方展开肉搏战。我命令部队全线出击,激战至正午12时后,终将来犯之敌击退。
10日上午8时,日寇联队长牟田口廉亲自指挥,先以强大炮火把我城和桥以及周围炸得尘土狂飞,继而用数倍于我的兵力,伴以战车,围攻我城和桥。经反复肉搏战,仍未击垮日寇,我铁桥东端阵地被日寇占领。下午1时,双方队伍疲惫不堪,相距400多米,形成对峙状态。
下午,我方援军700人赶到。为了收复失地,打垮日寇的嚣张气焰,我重新调整了部署。至凌晨2时,各出击队伍均到达出击预定的位置,转眼间,震动天地的枪炮声混为一团。我率三营官兵与日寇发生了阵地争夺战的激烈战斗,经过一个多小时,转为肉搏战,终于把占我失地的日寇击溃,失地才获收复。
原29军219团3营战士马步先曾在一个讲述抗战的节目里说:“营长(金振中)带领两个连的人突击,战斗非常激烈。”
7月12日收复失地时,金振中被隐蔽的日本兵手雷炸到,左腿下肢被手榴弹炸断,一颗子弹从他左耳旁贯进,右耳下穿出,身负重伤被抬出战场进行救治。
在记者询问现在是否还有当时的嘉奖状之类时,金天愚说,时间长了都没了。
尽管受了重伤,金振中还是在回忆录里这样写道:“军人天职是保国卫民,而日寇已侵入我国内,是我辈军人奇耻大辱,在这七七事变的战斗,纵各有点滴功绩,实不足以弥补日寇祸入我国之羞,复承举国同胞,推出代表,不惮边远和酷暑,纷纷来到宛平和卢沟桥,慰问我守城和守桥官兵,并以大批珍贵物质,如卷烟、橘子、饼干、鞋袜、衬衣等赠给我官兵,我官兵感愧之余,只有努力杀敌,以报答举国的期望和厚意。”一颗赤子的爱国卫国之心跃然纸上。
返回家乡默默无闻
在金振中儿子金天愚那里,收藏着父亲的一张“起义证明”。1948年淮海战役开始后,国民党59军、77军在张克侠和何基沣领导下起义,金振中率部跟随何基沣起义,后到解放军华东军区高教团学习3个月,经鲁南军区审核属于起义人员,发给证明,于1949年春回乡,将证明交当地政府。此后,金振中一家以摆小摊为生。
1953年镇反时,宣布金振中为历史反革命。固始县公安局政保股长许泽夫认为金振中抗日有功,建议免于重罚,监督劳动。1958年被定为伪军府警宪人员中的反革命分子,进行监督劳动。1969年全家5口从固始县城被遣送到农村劳动改造,改为农村户口。到了农村,金振中自己盖了两间土房,不久却被一把大火烧为灰烬。
金振中原有私房8间,地址在固始县北大街原县工商联隔壁。1956年合作化时,东头1间门面房被公私合营的日杂站占用。后百货商店要用汤幕仁的住房作会计室,于是百货商店与工商联的陈松谷商妥,陈就通知金振中把他的4间私房借给汤幕仁住。文化大革命期间,服务公司为了在金振中院内盖旅社,又与日杂站商妥换门市部。汤幕仁趁机将他借住金振中4间房的房料拆光运进城内盖了自己的住房。这时金振中只剩下3间住房了。1969年他被遣送农村时,房管所协同街道要低价收购这仅有的3间住房。金振中拒不出售。纠缠达半年之久。最后街道治安主任李培庄说:“你这房再不出让,即刻来人扒你的房子。”金振中只好出让。到房管所签订合同,当时只给了他18根檩木(木质极差),竹竿300斤,补款80元。(上世纪80年代此房还在,地址在第三街居民点119号)就这样,金振中的8间私房被公家占用1间,被强迫低价收买了3间,被汤幕仁拆走4间。
政治上是反革命分子,生活上一贫如洗,在农村一家老小艰难地渡过了10个春秋。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给金振中一家带来了春天。信阳专区、固始县委根据中央精神给金振中按起义人员落实了政策。
1980年全家从农村迁回固始县城,改为城市居民户口,安排金振中在县文化馆工作,工资定为干部20级,1982年又调至19级,并任固始县政协常委、河南省政协委员。将其子金天愚安置在固始县麻纺厂当学徒工。全家高兴万分。
但5口之家回到县城因没房子,无处安身。申请要回私房无人过问。在万分焦急之中,邻居赵玉洲热情帮助,将为其子准备结婚的房子暂借他居住。金振中继续申请要回私房,但有关单位一再拖延。赵玉洲之子结婚急等用房,多次催他搬出。金老多次写信给各级领导直至中央。到1983年经县政协与房管所研究,在固始县城西关白寺地为金振中盖了2间住房,1间厨房。而门窗让他自己安装。他无钱只好在窗户上糊塑料薄膜。直到1984年年底,金振中一家的情况才逐渐好转起来。
家境如此,晚年的金振中对自己的要求还是很严格,从不愿给组织找过多的麻烦。1982年,他因病去武汉治疗,坚持不住稍贵的房间。一次,因去医院的路程较远,家人劝他租一辆三轮车,他坚决不许。他严肃地说:“我现在老了,不能为国家做贡献了,咋能乱花公家的钱呢?”家人无奈,只能依他。
追忆年少戎马事
金振中因卢沟桥抗战而闻名,但金振中的战功却不仅仅是在卢沟桥。在金振中晚年的自述中,他记载了闻名中外的喜峰口战役和生擒汉奸宁雨时的战斗过程。
金振中1904年出生于固始县。幼年家境贫寒,曾在水果店当学徒。1924年冯玉祥将军在河南招兵,他被冯玉祥的传奇经历所吸引,于是投身军营。在做过短暂的书记兵之后,又进入冯玉祥所办的西北边防陆军干部学校就读,1926年毕业后编入第二混成旅四团二营六连当班长。他把在军校里学到的理论运用到实战中,英勇作战,屡立战功,不到3年便被提拔为少校团副。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寇加紧向中国内地侵犯,金振中所在的29军奉命集结在北平以东待命。不到一个月,热河失陷,29军又奉命阻击由热河进犯的日军。1933年年初,金振中率部驻扎在喜峰口。是年3月9日,日军服部、铃木两旅团进攻喜峰口。金振中身先士卒,率领大刀队与日军展开两个多小时的肉搏战,终于抢占了烟筒山。
与此同时,喜峰口以西直至下午5时激战仍在继续。到黄昏时双方仍处于对峙状态。时至半夜,109旅旅长赵登禹亲率3个团的兵力,迂回到日军背后,乘敌酣睡之机,挥舞大刀向日军猛砍,当即杀死400多人,击伤日军800多人,缴获枪支千余支,大炮18门,逼迫日军后撤40华里,狠狠地打击了日军侵略者的嚣张气焰。
当年,上海青年作曲家麦新取材于29军大刀队感人的杀敌故事,为电影《塞上风云》作曲,创作了著名的抗日歌曲《大刀进行曲》。整个抗日战争期间,这首歌曲风靡华夏大地,极大地鼓舞了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必胜信心。
1936年春,日本侵略者与汉奸勾结,任命宁雨时为司令,率领三千伪军窜到北平西80华里的东、西斋堂成立了冀西防共自治政府。当时宋哲元任北平卫戍司令,他于旧历年三十急命29军37师110旅派219团星夜赶到斋堂,以剿匪名义将这伙伪军彻底消灭。
时任219团团长的吉文星立即下令,由金振中所率的三营为先遣营奔赴斋堂。当天夜里,敌人被三营战士包围在住室。有的敌人还在酣睡,就被生擒了。经过3个小时的战斗,终于完成了消灭这伙伪军的任务。这次战斗,共计俘虏伪军官兵1600余人,内有汉奸司令宁雨时和4个日本军官,共缴获迫击炮13门、电话机15部、无线电台1台、骡150匹以及各种手炮、步枪900余支。正月初三,全师召开庆功大会。师长冯治安把金振中列为功劳最大的人,记大功一次,并授予特等奖。
卢沟桥事变后,金振中腿伤痊愈,回归部队后,又担任一七九师六七三旅副旅长兼106团团长。1838年,武汉会战期间,他率部固守汉口东大界岭一带,与日寇厮杀3个月,其中肉搏战近百次。
1984年,金振中病情日益严重,他在病床上写下了遗言:“我一生光明磊落,没做有害人民之事,‘七七’抗战滴水微绩已受人民的爱戴,我惭愧不已,望死后由党和人民给予公正合理之结论;遗体火化,丧事从简,愿骨灰撒在卢沟桥畔,与老领导何基沣在一起。”1985年3月,金振中与世长辞。同年8月14日,金振中的骨灰被放在他曾经浴血奋战过的卢沟桥由西向东的第六个桥涵下的芳草中。2006年,一些民众自发捐资为金振中刻大理石碑以寄托哀思。2008年,金天愚按照有关安排将父亲的灵柩移放到“卢沟晓月”石碑咫尺之遥的苍松翠柏之中。
金天愚说,父亲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卢沟桥抗战。他常说自己一生没有仇人,唯一的仇人就是侵华日军。生活中关于卢沟桥的战事他很少提及。而父亲对他们的教育很简单,就是要做到肩上无债、身上无病、良心无愧。为了纪念父亲,他在家乡(河南省固始县)为父亲设了墓地,每逢清明节有不少群众为父亲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