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权

小小鲤鱼压红腮,

上游游到下游来。

头翘尾巴摆啊哈,

头翘尾巴摆啊哈,

打一把小金钩钓呀嘛钓上来……

去年七月。苏州枫桥路边的古运河静默着,看不出水活着还是死了,睡了还是醒着。我因为跟随团队进行“行走大运河”的专题采访,一次又一次地探访这条河流。从郑州出发,到聊城、徐州、淮安、扬州、无锡、苏州,目的地,则是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杭州。

因为无法像当年的王安石那样乘舟一路荡漾,我只能驱车穿越城市,绕行村庄,一次又一次地和运河某个重要的码头或水域见面,再一次又一次地分别。我所追寻的,是大运河曾经的繁华和喧嚣;我能见到的,则是她残留的青春,她风烛残年的白发和皱纹。

这条曾经决定一个王朝国祚、一个帝国兴亡的河流,是多少代中国人集体书写而成的意志,是一个民族春光灿烂的梦想,更是地球东方的经济文化脉搏。

我一路追寻。看京口,访瓜洲渡,逛无锡运河古街,看枫桥寒山寺。其间,则是沿途参观诸如丝绸、瓷器、窑厂等各色博物馆,拜访研究运河的专家学者,搜罗与运河相关的资料。

约略一个月之后,我获悉了大运河基本的历史细节,可以用各种表情、服饰、色彩、线条形容描述我所认识的大运河。

最早的运河,源自吴越。江南河湖密布,吴国和越国都要疏浚河道,并利用河水围护城池。在陆地运输还不发达的古老年代,河运的便捷与廉价,让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开凿运河。

公元前506年,伍子胥征召兵民,在苏州与芜湖之间开凿河道,贯通太湖与长江。借助这条水道,他发兵伐楚,攻入楚国郢都,掘墓鞭尸,替父血仇。

此后数年,吴王夫差为争霸中原,以扬州南边的长江为起点,往北开凿通往淮安北边淮河的水道,连通长江淮河。在此基础上,隋炀帝打通淮河与黄河,将大运河向西贯通都成洛阳,向北连接涿州。元代,朝廷扩修大运河,将运河河道取直,直抵大都北京,完整意义上的京杭大运河正式形成。明清,大运河繁荣至顶峰。

清末,上海取代苏州、杭州的经济中心地位,海运和铁路运输兴起,大运河作为中国南北最重要交通通道的地位下降,风雨飘摇的清政府无力疏浚修复被洪水和战争摧毁的河段,运河边的不少城市日益没落。到今天,尽管很多城市为保护文化遗产、美化城市,对古运河做了大量的修缮,但长江以北的运河段基本不再有航运功能;江南的运河,部分河段上依然百舸争流,但已不复往日的辉煌。

一条从吴越流淌到今天,从洛阳、北京迤逦到杭州的河流,像最华丽的丝绸,在我心里飘扬摇曳,让我常常恍如梦中。我心里十分清醒:这条河已经死了,从京汉铁路、京沪铁路开通后,她的历史使命即告完成;但她也从来就没有真正死去,这百十年来,她睁着眼打盹,闭着眼打量世界,不过就是典型的老年人睡眠状态。她的躯体密布着老年斑,看似老朽,实则是用萋萋芳草遮盖着娇艳,血肉里蓄积着饱满的热情和欲望。

那一天,站在苏州枫桥上,凝望桥下一尾尾金鱼,我突然想起我的故乡信阳,想起我们小时候传唱的这首歌谣。

至少在大隋朝的时候,大运河就把黄河、淮河、长江串联起来。这三条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河流,自然法则是不能串通,否则就会天下大乱、黎民水火、生灵涂炭。比如大禹所治之水,再比如黄河夺淮入海。大运河却彻底颠覆了这个法则,借黄河水行千里,凭淮河清流而达长江。三条河依然自行其是,正常运转,大运河借了他们的血液,脱胎换骨,获得生命和灵魂。

而我的故乡信阳,就在淮河上游。凭借一叶孤帆,我的祖先朝辞大别山群峰间的溪流,夜宿淮水之滨,经阜阳,最迟也可在第四日晚赶到淮河和大运河的交叉口淮安。向北,进京赶考,攻取功名;向南,进入温柔富贵之乡,用信阳毛尖卖的银子,博江南名妓一笑,换点丝绸瓷器。不论我那祖先是衣锦还乡还是落魄归根,终有一天,他会扬帆起航,逆流而上,回到信阳。“小小鲤鱼压红腮,上游游到下游来……”他没有手机,没有笔记本,任他再高兴,也只能扯着嗓子,在江风河浪之间,唱着或者从家乡带到京杭的小曲、或者从京杭学得的洋腔官调。今天,信阳民歌在全国文化中一枝独秀,不能埋没大运河的哺乳功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