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亮

《地狱门前》是新华社记者乔云华与李真行刑前的对话实录。2004年出版发行时曾引起街谈巷议,热销一时。如今,这本书连同书的主人公李真,除了间或被人在文章中作为案例提起外,已经很少有人记得了。

李真,1962年人,师专毕业,做过教师、职工,后以河北省委书记程维高的秘书、省委办公厅副主任之职升任河北省国税局局长,2003年11月13日因受贿索贿罪被判极刑。

在李真“双规”至行刑前的3年多时间里,乔云华多次对李真面对面交流访谈,于2004年9月整理成近40万字的长篇巨著《地狱门前——与李真刑前对话实录》。笔者曾在一周内把全书连读了三遍,并作了近万字的眉批和尾记。厚厚400余页书纸,几乎每页都留下了当时的所悟所思、百感千叹。

今年8月13日,《人民日报》“让廉洁成为一种觉悟”系列评论终篇《平和心态才有平稳人生》开篇第一句“还记得那个李真吗?河北第一秘,曾经风光无限!”再次触动了10年前读《地狱门前》那份凝重悲怆的情怀。于是,又用了一个通宵,重温对话实录,10年前为自己这位同龄人的人生轨迹——悲欢浮沉而生发出的震撼、遗憾、心痛、心酸等诸多复杂情感一股脑儿又奔涌到心头……

震撼。李真,一个专科师范生,从1991年至2000年短短9年时间,由一个相当于科级职务的公务员,走到了正厅级国税局长的高位,在青春年少的35岁门槛上攀上了他人生的巅峰。这种超常规、破纪录的仕途升迁速度,即令人羡慕,更令人惊诧。当地用人体制上的巨大漏洞和严重弊端,无不让世人瞠目结舌,为之震撼。

遗憾。李真少年得志,仕途顺畅,在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和国税局长要位上,本应珍惜和呵护这份荣誉和责任,但他却得意忘形,滥用权力,贪恋美色,索贿受贿。终在41岁的英年走向地狱之门,铸就了悲情人生。令人深感遗憾。

心痛。李真出生于一个为新中国建立做过贡献的老干部家庭,其最初的本质并非十恶不赦。在国税局长位上,他曾为一个老伴患了癌症而带着孙子在垃圾桶边捡烂菜叶的老太太的苦难而眼圈发热,转身回家从别人送的信封中抽出2000元追寻老太太……并怒骂当晚为他送来名牌西装的某一地方官员:“你们他妈的也务点正业?老百姓都吃不上饭了、看不起病了,你们都不管,就知道送!送!送!送你妈个×呀!”……此情此景,谁能说这饱含同情、掷地有声的动人之言会出自一个受贿千万之巨的贪官之口?

读到此处,笔者情不自禁在书的天头地角写下“善和恶是相对的,又是交织重复的,绝对的善与绝对的恶是不存在的,这就是人性的二重组合。”

李真悲剧的原因,一方面缘于他自身心态不平、定力不稳。人生一世,不知道要面对多少动人心魄的诱惑,这些诱惑无时不在检验着每个人的自制能力和抗体强度。可惜,也曾盟誓立志、雄心勃勃想干一番事业、做一个百姓爱戴的清官的李真,终于未能经得起红尘滚滚中物欲、色欲的诱惑,一步步在贪腐的泥坑中沉沦下去。另一方面,社会风气和当地当时用人体制的弊端不能不说是李真腐败堕落、走向毁灭的外部因素,领导恩宠着,同事呵护着,下级巴结着,逐渐让他性格裂变,迷失方向,直至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双手伸向金钱美色,最终身败名裂,反误了卿卿性命。

心酸。每读对话实录,有几个细节总是令笔者欷歔不已。一是李真行刑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乔云华在唐山市殡仪馆面对一个光秃秃的灵位牌以及灵牌后边一个约有掌宽、不足尺高的骨灰盒问李真家人:为什么没有名字?家人伤心地说:“不敢写,也不想写,怕惹麻烦,不要说写,一说是他,有个公墓连骨灰盒都不让放!”二是李真行刑时,老母已年过古稀,儿子只有11岁。在第一次开庭后,母亲去看他,他攥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整整半小时都未松开。而过去,他做局长时,常常对母亲发脾气……监舍中,他有一次梦见人家打他的儿子,儿子泪流满面地跪着求他:“爸爸,我不要在别人家了,咱回家去吧……”而他只能望着儿子哭,直到哭醒……他行刑前让人转告儿子:“爸爸因贪早早地……最好不要做官……你将来就是掏粪、要饭,也不要……不要贪呀……钱、权都带不来快乐……”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正如中纪委原副书记刘丽英在该书“序”中所言:“(李真)上演了一幕人们最不愿看到的‘老年伤子、幼年伤父’的家庭悲剧”。三是李真走后,多少个清明节,除了他的家人和《地狱门前》的作者,再没有另外任何一个人去看一眼他那没有姓名、无处安放的骨灰盒……那些当年和他推杯换盏的哥们弟兄……那些挖空心思、要去认识、巴结、逢迎他的官员……那些“回眸一笑百媚生”的一个又一个“红粉知己”……如今早已风过、烟消、云散。四是管教干部通过监控屏幕看到:一天晚上,李真趁同舍犯人睡着之际,蹑手蹑脚起来偷偷抓了一把那个犯人家属白天送来的花生米,然后蹑着脚放进了自己的被窝里……五是家财万贯的李真临走时,陪伴他的全部财产只有两个包袱包裹的几件洗了又洗的旧衣服和一个塑料胶盆。而李真留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在法警架他上刑车时(李系注射死刑)说:“我要方便一下”——对生的可怜渴求,哪怕是仅仅想法拖延一秒钟。

李真走了,作为专科师范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算得上时代骄子。如果他不挖空心思、投机钻营挤上仕途、投身官场,以他的天赋,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生活安稳、受人尊敬的中学教师;在飞黄腾达、跻身显要之时,如果他能正确定位人生,树立高尚的理想追求,而不是私欲膨胀,贪婪无度,也许能够为地方和百姓造些福祉;如果他为人处世不那么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真正弄明白“上帝要让他灭亡,必先让他猖狂”的哲理,也许他不会落得如此“不忠(于党于人民)、不孝(于老母)、不仁(于同事)、不慈(于儿子)”的悲惨下场。然而,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不能假设。性格决定命运。李真用自己的可悲、可叹、可憎、可怜的一生,对这句话作了最直接的诠释。

李真走了,法律之神送他到另一个世界已过10年。尽管他是那么不想死,不止千遍、万遍地乞求“我不想死”,但法不容情,他最终还是走进了自掘的坟墓。然而,是谁葬送了他41岁、曾经风光无限的生命?是谁演绎了一个“官场新星”的政治闹剧与悲剧?在以习近平为总书记的党中央以“刮骨疗毒、壮士断腕”,“踏石留印、抓铁有痕”的魄力和决心进行强力反腐治贪的今天,走进地狱的李真短暂的一生及其一生中的所作所为,该给尘世中所有为官、为民、为人父、为人子者留下多少沉重的思考和无尽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