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在这个温暖、宁静、繁花似锦的时节,父亲走了。昨天他还能与我们说话,此刻任凭母亲如何肝肠寸断地呼唤,他已不能应答,阴阳相隔,生命的逝去总也决绝。
别人都说91岁的高龄已属白喜事,可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胸前紧紧抱着父亲的衬衫、马甲,感觉如英年早逝的父亲一样的痛心。
老爸,您不是给我订立了合同,要活到120岁吗?50年的父女情分我嫌不够、不够!我要您陪我们一生一世、一直到老……
老爸您不是很顽强吗?早年投身革命,穿越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枪林弹雨顽强地生存下来,大军南下时来到河南,留在了信阳,为建设新中国拼命地工作,历经磨难您都挺过来了。
……
父亲特别关心时事政治,离休后每天看新闻,看《人民日报》、《参考消息》是他最重要的事情。他每天端坐在书桌前,天气好时会坐在阳台上,一手拿着放大镜、一手拿着笔圈圈点点的画面是那么深刻地留在了时光里,也留在了我们的脑海里。父亲因白内障渐渐失明后,每天为父亲读报就成了母亲最重要的功课,即使在每天长时间睡眠、清醒的时间很短的日子里,他仍然不忘让母亲读报,有时刚读完他就忘了,又让母亲读。
父亲对时事政治很敏感,他常常把子女召集回来严肃地说:“你们都给我记住,你们是一名老党员的儿女,一定要站在党的立场上!”前几年开展创先争优活动,父亲又记在了心里。他对我说:“你要努力创先争优,今年不拿到先进别回来见我!”那年恰巧评上个优秀,只是公示了名单没有奖状,我请书记把公示的名单打印了一份盖上章,过年回家时才算给父亲交了差,他甚是高兴。
“宽待人、严责己”是父亲对我们一生的教诲。记得在我入党转正的前夕,父亲寄来了一封信,打开信封,那张信纸上只有十个大字:宽待人、严责己,按时转正。父亲是这样要求我们的,自己也是这样做的。他从不抱怨、常怀感恩,感恩党、感恩国家、感恩社会。
姐姐刚刚新婚的女儿、女婿来看姥爷。新郎姓万,是名军人。那时父亲尚有模糊的意识,他对新郎说了最后一句话:“小万是个好孩子,政治上比较可靠,你一定要好好听党的话,听习主席的话!”这样的话对父亲而言是自然的,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打下了他那个时代深深的烙印。
父亲高兴时常常唱起那首老歌《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打得鬼子魂飞胆丧……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歌声里带着浓浓的乡音,每次唱完他都会说一句:“这歌真好听啊!”
去年除夕,当零点的钟声响起时,鞭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这时我突然听到沉睡中的父亲大喊:“老师,老师(母亲以前是教师,父亲便一直这样称母亲),快点,快点!外面打仗了!”哥哥闻声赶紧安抚道:“爸,没有打仗,今天是大年三十,在放鞭炮呢!”父亲似乎还在梦境里,缓缓地说:“是过年了?过去打仗时子弹像下雨一样,死了很多人,我还活着。”接着就问:“钓鱼岛怎么样了?”哥说:“有我们的海军把守着,钓鱼岛现在安然无恙。”父亲说了声:“哦,那我就放心了。”然后又沉睡过去,把我们都给逗乐了。
那时父亲老年性脑萎缩日渐严重,已分不清上午下午,常常会问:“我是谁?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他好像努力地想着,有时候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说:“哦,我姓张,是南下时来这里的。”
那天听见父亲梦话般喃喃自语:“我想喝家乡的水,我们那里的井水真甜啊,真甜啊!”我想此刻父亲的灵魂一定是回到了那少小就离开的、遥远的家乡,魂归故里漫步在家乡的土地上,那山、那水、那安睡在黄土地上的父母,于生命垂危的父亲又该是怎样的乡愁呢?
父亲走了,像一片树叶,随着中国历史的风暴,落在了党需要他的地方。他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过那么多沧桑,品尝过万般滋味,但始终不变的是他对党的忠诚、对祖国的热爱。他终其一生实现了党旗下的诺言。他是一个坚定的、忠诚的、真正的共产党员。
整理父亲遗物时,看到厚厚一本手写稿《往事》,是父亲离休后写的,整整153页,已微微有些泛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翻开手稿,写有当年父亲奉命带领一个班的兵力,在土匪横行的险恶环境下如何开辟抗日根据地的记载,这段历史在教科书上曾多次读过,如今当我沿着父亲的足迹,以一个女儿的视角,在父亲的笔下重温这段历史时,恍若走进了父亲曾经的岁月,感受着他曾经经历的、承受的生命历程,不禁百感交集。
这一天我们把父亲连同他钟爱的墨镜、听家乡戏用的录放机、一份《人民日报》、一份《参考消息》一起放飞在繁花似锦的时节里。
无尽缅怀,默默的思念……我常常回想起曾经的岁月,那温馨的记忆犹如芬芳的花朵开满了大地,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久久地倾听,远处的风中隐约飘来了那首歌:“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我仿佛又听见父亲那饱经沧桑带着浓浓乡音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