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西亮

又到了水稻抽穗扬花的时节,这是一年中我最伤心的时节。我的心里充溢着苦痛和惆怅。

5年前的2009年农历6月28日,一个水稻抽穗扬花的雨天,我的父亲,一个和千千万万中国式农民一样再普通不过的农村人,走完了他77年苦涩多于甘甜、享受少于付出的人生之路,悄然离世。从此,我失去了父亲。然而,5年,1800多个日日夜夜,在我的内心深处,父亲从不曾离儿子而去,他一刻未曾停息地在劳动、在奔波的身影,他无论遇到多少艰难困苦,受过多少挫折委屈都不曾流露出丝毫怨言的包容,以及临走时那喑哑低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对疾病折磨极力忍受的痛苦神情,时时刻刻都晃动在我眼前、回响在耳边……

父亲是1933年农历二月初二生人,从祖父到曾祖父几代人都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的穷苦雇农,一家人经年累月地为有钱人扛长工、打短工,以至于后来连父亲的出生地也无从考证。由于家里贫穷,父亲上不起学堂,只在十来岁时靠放牛之余站在私塾外的窗下“偷听”才识了一些字,成为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父亲一生中颇有悔意、也是向我们兄妹说过较多的一件事,就是他16岁那年失去了一次改变他命运的机会。那是1949年暮春,一位陈姓副连长带着一队解放军官兵解放了我们村子,父亲因为识几个字,又是穷出身,被挑选去帮助队伍抄写宣传标语口号。父亲虽识字不多,但由于勤奋、用心,写得一手还算工整的毛笔字,又加上他年青机灵,身高体健(父亲16岁身高已达1.75米),颇得陈副连长喜欢,便有意让父亲跟他当勤务员,父亲也很想跟着这群虽然刚刚认识、但可亲可近、一心为穷人办事的队伍去闯荡世面,但祖母却舍不得,(因为祖父母50来岁时才生育父亲)。自此,父亲一生再也没有走出过我老家那片方圆不到30平方公里的黄土地。他虽然于上世纪50年代先后在南湾水库工地和五里墩窑场做过几年司务长,但他的命运始终是作为一个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为基本的生活、生存而挣扎了一生。从上世纪60年代初期到90年代,父亲在生他养他的小王寨村子里断断续续做了近30年的生产队会计和队长。这中间,他曾在两个昼夜里,赤脚步行200多华里,到南阳马口田去挑一担重达百余斤的梨子等水果到信阳卖,连续数月,脚底的血泡一层层数都数不清。而来回一趟最多只能挣三四块钱,有时甚至还亏本;他也曾和村里人一起在寒冬腊月无数次徒步到汉口贩盐,往返500里,风霜雨雪,只为挣三两块养家糊口的血汗钱……

父亲母亲一共生育了我们兄妹7人,在那个众所周知的全国都少有温饱的年代里,一个人口众多的农民家庭,其生活的艰难困窘是今天的很多年轻人不能想象的。我记事起,住的房子是解放初期土改时分得的两间半茅草房,由于年久失修,每逢雨季,半夜三更,一家人就手忙脚乱地搬出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承接屋顶的漏水。而冒着大雨爬到房顶用稻草或麦秸堵塞漏处,对父亲来说是常有的事。每当父亲一身泥水、湿淋淋地从房顶上爬下来时,在暗弱的油灯光里,我总能看到他一脸的酸楚和无奈,偶尔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和对老天的诅咒……后来,当我亦为人父,肩头上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时,再回想起父亲当年作为一家之主、为着一群子女过着捉襟见肘、朝不保夕的生活而时时默然自责时,心里不知道是何等的辛酸和苦涩!而父亲,用一个中国农民惯有的吃苦耐劳和包容承受,终究从那些艰难困顿的岁月里一天天、一步步走了过来!

经历过饥饿年代的人们都记得,那时,生活中的几毛钱、几斤粮食,对于吃了上顿缺下顿的农民们来说,都是万分的珍贵,“一粒粮食一分钱,要靠一滴汗珠摔八瓣换取”的话半点也不夸张。而之于父亲,作为要养活八九口人的家庭的一家之主,“家有一点余粮,手有几分活钱”,那更是一种梦幻般的奢望!

也许正是一枚硬币、一粒稻米在父亲那辈人的生活里如此的可贵,所以,他在关键时刻对这些东西的处置态度,他一生与钱有关的往事,才一直让我记忆犹新,永不能释怀。

上世纪7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和父亲一起徒步到离家25华里外的游河公社集镇上卖猪崽。那一年,家里养了一头母猪,年初产有十来个猪崽。当时镇上设有牲畜交易所,农民们买卖猪羊驴牛一类牲畜都要收取交易费,所有成交的钱都须先交到交易所里,待最后交易结束后再给卖主结算。那天,我们到了集市上,为了买猪饲料,父亲预先在交易所窗口女会计处支用了5元钱(当时,父亲身上除了揣着母亲给我们父子俩做的几个菜团子充做午饭外,连5毛钱也拿不出)。在午后罢集结算账款时,我看到父亲从窗口处边转身向回走边数手中的一叠钱,走了几步他又突然转回了窗口。我也好奇地跟了上去,就听父亲对窗口女会计说:“同志,你这钱给我算错了!”那女会计扭过头对父亲有些不屑地看了一眼,说:“错了,你刚才咋不当面查清,走了又转来,谁能证明错了?”“姑娘,是错了,我上午先支取了5元钱,你可能忘记了,没扣除掉。”父亲笑着像是提醒又像是批评。那年轻的女会计一听此话,“唿”地一下站起身,满脸通红地说:“呵……呵!是这样,哎呀,我忘了……”她忙伸手接过父亲递过去的一张印有炼钢工人图像的5元“大钞”。一连声地说道:“哎呀,不好意思,谢谢大叔!谢谢大叔!真是多亏了您,不然,我的工资又亏欠了,上个月,我就短了好几块钱。”父亲递出钱后,用颇有几分自得而又有点“居高临下”的口吻对那会计说:“以后可要多长点记性啊,都不容易的。”

那一幕只在一两分钟时间内一闪而过。父亲转过身,解开拴在木桩上的母猪,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招呼我赶着还没卖完的两头小猪离开了集市。说心里话,当父亲伸手递进窗口那5元钱时,十来岁的我下意识地真想上前阻止他的举动:人家多给的,又不是自己偷的!我们揣着母亲半夜起来做的菜团子,从早上天不亮离家,徒步蹚过淮河,费尽周折,好不容易经过3个多小时,才把一群猪赶到集上来,一只30多斤的猪崽还卖不到15元钱!而且,要知道,5元钱,那是我小学1-5年级的全部学费!是过年时我们兄妹7人一人一件崭新的衣服!后来,我回家与母亲说及此事,母亲也只半是埋怨半是奚落地说了一句:“他多能呢!到哪儿都拽大!”而父亲无论在什么场合听别人谈论此事甚至多少年之后家人再说起这个话题时,他都是那句老话:不是自己该得的钱不能得,得了花出去心里也不舒坦!这,也许就是父亲内心深处最朴素的金钱观。

游河一事发生数年之后的一个初夏,父亲和生产队的老饲养员到湖北应山县为队里买耕牛。当天下午从一个叫太阳坡的村子过淮河时,碰到一位60来岁的老太太坐在岸边一个土堆上望着河水发愣,父亲和饲养员刚要走过土堆,那老太太却起身拦住了他们,央求父亲行行好把她背过河去。原来老太太家住河对面,前一段时间到女儿家走亲戚,因和女婿闹别扭,今天独自不辞而别跑回家,结果被河水挡住了。当时,太阳坡那里的淮河河面很宽,但河水只有没膝深浅,不遇夏天涨潮,两岸的人都是徒涉过河。父亲听说了个中原因,二话没说,把鞋子脱了交给饲养员,背着老太太就向河里走去。不料在河中心遇到一个沙坑,水浪打湿了父亲的衣服。上岸后,老太太邀请父亲到她家喝口水,顺便把湿衣服烤干,并说她家就在河岸的路边上,不绕道,只当歇歇脚。父亲摸了摸湿透了的半身衣裤,见天色还早,就同意了……

(未完待续)

父亲,辉耀我人生之旅的一片星空

在老太太家烤干衣服、喝了两碗水后,父亲和饲养员两人又上路了。刚走出不远,父亲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摸衣袋,装有7斤粮票、3元多钱和大队出具的一张出差买牛证明的钱包因刚才烤衣服丢在了老太太家的灶台上(买牛的数百元钱饲养员带着了)。他让饲养员在路边等他,自己一人连忙快步赶回老太太家。但出乎父亲意料的是,老太太高低不承认见到过钱包。父亲说:“大娘,你看我好心背你过河,不图你啥报答,可你总不能反倒拿了我的东西不给呀!”但老太太还是说没见到什么钱包。最后,父亲见老太太死活不认帐,又怕耽误赶路,就央求她把证明信还出来,因为离了证明信到应山去办事不方便。但老太太仍然一口咬定压根儿没见过钱包,并用一家人的生死作赌,指天发誓。父亲无奈,只好闷闷而回──结果,不知是巧合还是真应了因果报应的谶语,事后第二年春节,老太太的儿子酒后渡河,竟被淹死在了并不太深的淮河中。更巧的是他的儿媳不久改嫁到了我的邻村,后来她与邻居们聊家常时,无意中说出了当年老太太确实隐瞒下父亲的钱包一事。

在父亲身上发生的与钱有纠葛的、令我难以忘怀的事情还有两件。

一件是他做生产队会计时,从大队会计手中代生产队借取90元钱,后来还款时忘了取回借条,数年后被对方拿了借条索要欠款,父亲有苦难言,只好忍气吞声东挪西借了90元钱作赔,而赔出的这笔钱,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才用工资分几年还清。

另一件发生在1981年三月的一天,刚分到10来亩责任田的父亲带着七拼八凑的550元钱到驻马店买牛,结果在夜宿遂平一家小旅馆时,钱不慎丢失……当时父亲痛悔之至,两次跑上京广铁路欲撞向火车寻短见,幸被同行的本家侄孙死死拉住。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是巨大的,他回家后即大病一场,在市人民医院住了近一个月的院才稍微恢复了点精神气。据父亲后来讲,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住院。住院时吃不饱饭,连买两个烤红薯的钱都没有。那时,我正在信阳师范学校读书,父亲那憔悴不堪的病容,至今还深刻在我脑海中。

和那个时代许许多多的普通农民一样,父亲一生没有享受到什么幸福,《父亲》一歌中唱的“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他(您)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他(您)却吃了十分”,是对父亲一生最形象、最真实的写照。父亲性格刚毅外露,心地良善质朴,对人热忱,好结朋友。他虽然是个农民,终生不曾离开过老家那片狭小的天地,但无论多么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他总是倾其所有,尽其所能,主动帮助村里村外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邻里乡人。小时候我记忆很深的事,就是每有外地讨饭的人过来时(那年代,每逢冬春季节,总有很多的北方农民到信阳一代逃荒要饭),只要父亲在家,从来都不会让人空手而去。即使米缸里粮食已经见底了,他也要扒拉扒拉挖一小勺给人家。为此,母亲和他拌过不少嘴,因为毕竟一大家八、九口人,天天要等米下锅啊!

父亲虽然一生乐善好施,肝胆待人,但是因为秉性耿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因此,难免有伤人颜面,让人误会成忌恨的时候,甚至被那种只求人助、不愿助人者以怨报德。不过,几十年间,父亲在老家三村五里,一直享有一个农民难得的口碑和声望,每逢村子里有红白喜事,甚至邻里发生纠纷,没有不请父亲去张罗主持和调解的。他去世出殡那天,村子里上百双眼睛目睹了七、八位与父亲年龄相近的伯母、婶子们,匍匐在父亲棺椁前哭得拉都拉不起来的情景。村人们这种对父亲的尊重和亲情,应该是对父亲一生坦荡为人、公道处世的最大慰藉。

由于性格使然,父亲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一直很自信。2009年端阳节之后,父亲感到身体不适,在我的坚持下,住进了医院,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二次住院。未曾想入院后竟病情日重,一卧不起,终于在入院28天后的8月8日清晨6时许溘然逝世。

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他为之操劳奋争了一辈子的家庭子女,以及他起早贪黑、风来雨去耕耘了六十多个春秋的稻田麦地,离开了被他相助相亲、也相助相亲过他的亲朋好友,一堆黄土掩埋了他平淡而辛劳的人生。而留给我的,是巨大的悲痛和无尽的哀思。父亲走了,一瞬间我才突然醒悟到一个家的天真地塌了。这种茫然无措的失落感和沉重感是任何语言也无法表述的。在父亲刚走的那一年中,曾经一个又一个深夜,悲苦到无以自抑时,我就独自驾车几十公里,赶到老家,在昏黄的月光下,默立于父亲坟前,期盼父子之间能再次对话交流,而父亲生前的一切也在那一刻云涌而来……

父亲走了,但他生前的音容笑貌,一举手、一投足都长留在我心中,5年来,一种痛彻肝胆的哀思一直萦绕在心头,我不愿也不敢直面失去父亲的现实,没有勇气写出一个字去触摸关于父亲的话题,但是,越是不敢回忆,越是不能放下,越是无法排遣,常常是吃饭、睡觉时的一个细节想到他,与人聊家常时的一段往事想到他,读书时的一段文字一个关于“父亲”的词汇也想到他,有时甚至看到大自然的一些现象、听到许多声音如花开草长、风吹叶落以及一声鸡叫、一阵蛙鸣,都能触发对父亲思念的灵感……特别是每年清明时节回到老家,那村庄、田野、池塘、树木,一切的一切,无不与父亲联系在一起──地埂上有父亲荷锄挑担时留在泥泞中的脚印;田地里有父亲割麦、插秧时散落的汗滴……如今睹物思人,已经物是人非,物在人亡。每当此时,总是抑制不住思泪如铅水。

是的,每个有情有义、有良知的人都会深爱着自己的父亲母亲,人世间,父母之爱是永恒的爱,也是最纯洁、最无私、最平凡、最伟大的爱,父母恩情山高水长,子女对父母的生育养育之恩是永远也报答不完的。然而,老人不可能陪护相伴子女一辈子,“人世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亲人间的生离死别,是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无法避免。我们今天活着的人,只有在父母生前多尽些义务,多行些孝道,以羊跪乳、鸦反哺那样朴素纯洁的感恩之心善待亲人,才能在有朝一日父母走后,少些恨悔和愧疚,才能对得起世上最神圣的大爱至情──父母的生养哺育之情。

父亲走了,但他勤劳、善良、质朴、宽厚、公道、耿直的品行,为了子女打造更好的生活而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精神,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现状而同命运艰难抗争的苦苦努力,已成为我夜夜仰望的一片灿烂的星空,这片星空将永远辉耀着我的人生之旅!

祈愿苍天含情,让父亲与我在来生的岁月里还做父子!让我们这种父子深情,天不荒、地不老,亘古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