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时秀敏

85年前,您第一次离开她的时候,这里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66年前,您再次与她作别的时候,这里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可是,今天,您一定看见了,息县坡上飘香的稻花卷起的千重浪,濮公山下漂亮的新村涌出的新气象,淮河岸边忙碌的乡亲绽放的花儿一样的笑脸。

是的,是的,这就是您美丽的祖国、全新的家乡,是您魂牵梦萦的地方!

您说,“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根都属于你,我的多灾多难而又胸怀宽广的母亲,你的孩子怎能不回到你的身边?”

今天,您终于回来了。这一次,您再也不会离开。您的名字——赵浩生,从此将在这里铭刻永恒。

2014年5月25日,在海外逝世近两年的赵浩生先生终于魂归故里。他耄耋高龄的夫人远涉重洋,将他的一半骨灰带回家乡息县,与父母合葬。

赵浩生是著名美籍华裔学者、著名新闻记者和社会活动家,他用近百年的沧桑,用中华儿女满腔的家国情怀,书写了一部光辉灿烂的鸿篇巨制,竖起了一座仰之弥高的跨时代丰碑。

峥嵘岁月稠

让时光先回到90多年前,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

鄂豫皖三省交界偏僻之地的河南省息县兵连祸结,纷争不断。1920年出生的赵浩生就是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常年战乱中长大的。

儿时的赵浩生,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在离家不远的县衙门口看“斩人”,人头落地时人群中兴奋的叫好声、身首异处的尸体、被吊在城门洞里以昭炯戒的人头,成为他最为恐怖的记忆。

他最难忘的则是姥娘坐在姥爷遗体旁的地上,涕泪滂沱地大哭,捶胸击地地嘶叫,“我哩天哪!我哩人哪!你咋着这么忍心去了?……你今日不再受罪了,啥也不管了,你叫我咋着活下去呵?!”这样的哀号,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死了比活着还好的深刻印象。

9岁那年,常年在外谋生的父亲送赵浩生到开封读书,见见大世面。1938年,18岁的赵浩生中学刚毕业就回到息县,担任抗敌训练班教师,积极宣传抗日救国。父亲担心他的亲共倾向,决定让他离开息县经武汉转往四川继续读书。翌年,他根据自己在武汉遭遇日机轰炸的亲身经历,撰写发表了长篇通讯《是种子,不是死尸》,撒播抗日爱国的种子。这篇新闻处女作,开启了赵浩生“无冕之王”的职业道路,也将他辗转引向了抗战胜利后的重庆。

其时,《中央日报》的大牌记者都被派到沦陷区接收敌伪报馆去了,《中央日报》内部唱起了“空城计”,赵浩生得以一入行就跨进了新闻记者的高门槛。

在没有人指教的情况下,赵浩生“摸着石头过河”——钻研、采访、写作,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以其热情、机敏、全身心的投入,弥补经验及政坛生疏等不足;以其独特视角、笔触和感受,报道现代中国历史上最热闹、也最复杂的纷繁场景。

陪都重庆,无疑是新闻的“富矿”。赵浩生先后成功采访了重庆谈判的整个过程和举国瞩目的“旧政协”会议,目睹了当时政坛风云人物进行政治角力的精彩场面。后来他写的《周总理没有死》和《叶帅与雪莱》就是回忆40多年前重庆谈判的情况。

著名纪实作家王凡是赵浩生的忘年“文友”,他在其大作《一代新闻骄子赵浩生》一文中记述,几乎每天都能从报纸上,看到“赵浩生”三个字,且渐渐从《中央日报》,扩展到其他十数种报纸。他终于在人才济济的新闻界脱颖而出。

随着知名度的提高,赵浩生在新闻界更加活跃。最为传奇的是,他能用两种口吻叙述同一条消息,一条在《中央日报》用,一条则发表在《新华日报》上。最多的时候,他同时受12家报章之聘,领取12份薪水。

他一再置身于毛泽东、周恩来、沈钧儒、蒋介石、宋美龄等当时中国政治舞台上最显赫、最引人瞩目的人物之侧,以致周恩來、邓颖超能叫出他的绰号:“小胖子”。

出人意料的是,正当拔乎其萃于新闻圈之际,赵浩生却突发异想,讨得《东南日报》驻日记者的差事,桴槎东渡,把他的新闻视角伸向域外。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步踏出国门,归返的路竟要走25年。

独在异乡为异客

1948年初夏,风华正茂的赵浩生怀着再展宏图的憧憬和兴奋,东渡日本。

到日本伊始,赵浩生就撰写了大量的报道寄往上海《东南日报》和香港《星岛日报》,让人们了解战败国的满目萧条。《星岛日报》对他的文章非常重视,每篇都刊发在最显著的位置,不久赵浩生就正式出任《星岛日报》驻东京的特派员。

在东京,为了解时局,赵浩生特地买了一台短波收音机,每天按时听广播。北京解放、南京解放、新中国成立,一个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让赵浩生热血沸腾,他开始寻找回国的途径。他给时任新闻总署署长胡乔木写信,介绍自己的背景,说明回国的愿望,并附带一篇通讯稿一起寄往北京。

不久,北京的回信就飞到了赵浩生手中,寄来了载有他稿件的《光明日报》,而对他日思夜盼的回国之事只字未提。1952年,他远赴重洋,到美国中部的伊利诺大学选读美国外交史。毕业后,和早在日本就倾心相交的女友今泉智惠结婚,并双双应聘到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东方语言文学。

梁园虽好,终非我家。赵浩生永远不会忘记,在美国,他第一次租房子,房东因为他是中国人而拒绝出租;搬入白人住宅区的第一天,他家玻璃窗就被邻居的孩子打破。一次他走在路上,几个美国小孩竟唆使一条狼狗咬他这个“中国佬”。“一身的冷汗,满眼的泪水,满腔的热水沸腾”“在狗叫人笑的情况下手里握着石头走过去”的情景,永久地嵌在了他记忆中。那一瞬的屈辱,使他深切感受到“一个没有强盛祖国支持的华侨,是多么屈辱、危险、孤伶!”对回归家邦的渴望,对祖国昌盛的祈盼,从未有过地在他的心头急遽膨胀。

可是,家邦已是海天遥隔,连音讯都断绝了。他只能将对亲人的思念和对祖国的挚爱,化作学习的动力。

作为耶鲁教授和联合国注册记者,赵浩生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敬和荣誉。他创办的“海外观察”专栏里的文章被世界各地的华文报刊刊登,他的名字,也在华人世界里声誉日隆。但他拂不去“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不解乡愁。他讲学、采访,世界各地飞来飞去,却无法穿透冷战思维下人为设置的“铁幕竹藩”,置足桑梓,只得空怀乡思,徒吟“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他回忆当年心境时说:“在国内时,好像在母体中生活,与祖国浑然一体,不大想到自己是中国人。但到了国外,除了‘梦里不知身是客’外,环境的一切都随时提醒着,我是个‘中国人’,离中国越远,感情上却越近。”

上世纪60年代,在不能归国的情况下,赵浩生云游天下,贝聿铭在美国当选肯尼迪总统纪念馆设计人,他叩门采访;林语堂海外70华诞,他独家“拜寿”;香港三大企业的领袖人物航运大王董浩云、塑料大王丁熊兆、纺织大王唐星海都是他的知己好友,船王董浩云的每一艘新船下水,都要邀请他参加典礼……

他在历史转折的惊涛骇浪中,避开种种尴尬,以特殊身份采访、记录,留下了罕有的新闻力作。难怪有人如此评价:20世纪,和中国相关的诸多大事,几乎都让这位特殊的看客看去了、记录了,作为中国记者,得此还复何求。

然而,赵浩生的心中却始终还装着另一个从没改变过的追求,那就是,“回国”!

蓬门今始为君开

1971年4月,美国麦迪生花园,中美乒乓球友谊赛正在这里举行。开幕式上,当乐队高奏《义勇军进行曲》时,台下一张泪流满面的东方面孔伴随着高昂的旋律忘情地放声歌唱。

“这是我离开祖国后第一次听到作为国歌演奏的这首歌。从十岁起,我就学会了唱这首歌,它曾鼓舞了无数的中国人站起来,去迎接民族解放……在这热血沸腾、泪如泉涌的激动瞬间,我感到的是一种享受、一种发泄、一种解脱,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回中国去!”

“安得如鸟有羽翅,托身白云还故乡”。1973年,当从驻加拿大的中国大使馆拿到回国签证的时候,赵浩生禁不住热泪盈眶:这个签证他等了整整25年。他多么希望有一双翅膀,飞回祖国,飞到故乡。

赵浩生当时并不知道,他归国梦的实现,是周总理亲自作出的指示:由新华社邀请赵浩生以记者身份回国访问。

从跨过罗湖桥踏上祖国土地的一刹那起,赵浩生就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还乡的欢乐中,贪婪地捕捉跃入眼帘的每一道风景,“差不多想把这锦绣河山吃下去。”

深圳、广州、韶山、长沙,一路走来,“就像读了一遍中国的革命史。”当列车终于停靠在信阳火车站,故乡息县只有70公里之遥时,赵浩生激动难抑。眼前的一切,与昔日饿殍载途、哀鸿遍野的记忆形同霄壤,他怎能不由衷激动?他后来在《我是怎么决定回中国的?》一文中写道:

“从信阳到息县,我记得以前要两天,而且路上还有土匪,现在有了挺直的柏油路,两边儿都是大树,我们坐汽车只用了两个半钟头。”

“快到的时候,我弟弟指着远远的一片电灯光告诉我:‘你看,那就是息县!’我没有想到息县有了电灯,28年前我离开的时候,我们点的是豆油灯啊!”

“我弟弟又指着公路两边儿的一大片的房子,告诉我这是水泥工厂、化肥工厂、麻袋工厂。‘工厂’这两个字当我在息县念小学的时候,只是在教科书里介绍上海、天津时的插图里看见过,今天息县竟然有了这么多工厂,实在是想不到的事。”

“息县县城也完全变了。以前,我们住的都是土坯麦草房子,现在到处都可以看到水泥、红砖的楼房。”

“当然,最令我们高兴的,就是跟我们70多岁的老母亲见面的一刹那,28年不见,我只叫了一声‘妈’,除了流泪以外,我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她老人家虽然老了,但精神很好,介绍我太太跟她见面的时候,我们要给她磕个头,她拉着我们说:‘这是新中国,不兴这个老规矩了。’”

“我的三个弟弟、弟媳妇、侄子、侄女,所有的亲戚都见面了,我们在一起吃团圆饭,听亲戚们说这20多年的变化的时候,我问母亲:‘我们是不是做梦?’她老人家说:‘这不是在做梦,这比做梦还要好啊!’”

回到息县的头一天,赵浩生彻夜难眠,天未亮就一个人到空荡荡的县政府大院里徘徊沉思,“我像一个梦游者在这个大院转来转去,远处清晰传来破晓鸡啼和悠长喘息的驴鸣。多少年来,我听不到这么令人心醉的声音,它使我感到温暖、感到充实,这声音告诉我,我是一个有根的人,这就是我之所以千里迢迢、魂牵梦萦的源泉所在。”

之后,赵浩生北上首都,在周总理的安排下,到京不久就参加了宴请越南劳动党第一书记黎笋和越南政府总理范文同的盛大国宴,并采访了国画圣手吴作人、李可染。52天的故国神游,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赵浩生满载而归,仍依依不舍……

而他最大的收获,则是找到了拴住他这个风筝的线,“离开祖国那么久,头一次回来,最强烈的感觉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中国人,我离不开她。”

一片冰心在玉壶

返回美国的赵浩生开始乐此不疲地向美籍华侨和美国人讲述他回国的观感。他的演说和漫谈,被冠以《中国归来答客难》的题目,在香港《七十年代》发表,并被1973年10月21日至24日的《参考消息》连载。这篇被称为海外华人认同祖国、回归大陆历史进程中的开拓之作,闳中肆外,挥洒间亲情、人情与爱国情水乳交融,让人过目难忘。

“对美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从一个中国人的叙述中认识到新中国的面貌,对海外华侨来说,我的激动、我的感触和他们心心相印,我的报道填补了他们与祖国隔绝了廿多年的空白。”

在纽约2000多名华侨、华人参加的大会上,赵浩生的长篇演讲《我是怎样决定回中国的》,迎来了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1973年12月18日至22日的香港《文汇报》连续发表了这次演讲。很快,《参考消息》原文转载。此后,他又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香港专上学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等地,作了数十场介绍中国的演讲。

他的激动和兴奋溢于言表,“假如大家也要我用一句话来说明我的感受,我的回答,就是我母亲说的‘比做梦还要好!’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这句话可以把华盛顿和台北过去二十多年来用几十亿美金所做的反共宣传一扫而光。”

他振聋发聩地反问,“过去一百多年来,华侨受的侮辱和损害实在太多了,谁不希望有个独立、强大、受人尊敬的祖国,使自己能以做中国人为荣呢?!”

他满含深情地呼吁,“今天我们在美国的华侨,为祖国,为自己,都应该尽一切努力……中国一定会统一,中美邦交不久一定会正常化,我们一定要尽一切力量,促成这个局面早一天的到来。”

这是怎样振奋人心的宣言!像当年范长江率先报道《中国的西北角》一样,在中美两国二十多年的隔绝和反共反华宣传甚嚣尘上的环境下,赵浩生是在美国生活、向世界报道新中国的急先锋。

一石激起千重浪,赵浩生的演讲和文章,在引起美国华侨界一片叫好声的同时,却也暗流汹涌。台湾驻美官方机构和亲台分子对此恨之入骨,尤其是赵浩生出任编辑的《星岛日报》纽约版“时事论坛”专栏的火热成了国民党当局的眼中钉,他们对赵浩生采取了匿名电话、匿名恐吓信等一系列报复行动。每一次赵浩生演讲前都如临大敌,要检查有无爆炸物、准时在开讲前五分钟到达、听众中安插有很多警卫、上厕所也有专人的陪同。即便如此,匿名电话和恐吓信仍然不断。有一次,赵浩生还接到一个怪异邮包,里面有四个木头人、两个大人、两个小孩,身上扎满了针眼。这显然是在诅咒赵浩生全家。

但威胁和恐吓并没有放慢赵浩生的脚步。为了架起中美交流的桥梁,他当起了“半客半主的红娘”,穿针引线,在他归国寻访的第二年,便促成了“耶鲁大学教授访华团”的中国之行。这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美国大学组团访华。

由15位专业各异的教授组成的“耶鲁大学教授访华团”,除了赵浩生外,都是第一次进入中国。他们沿着广州、杭州、上海、西安、延安、北京、广州路线,在中国走访了21天。当亲身感受与习惯了的宣传大异其趣时,他们对这个既古老又年轻的国度充满了浓厚兴趣。回美后,教授们每人都写了一篇报告,并乐此不疲地开演讲会、写文章,向美国民众介绍以往被竹幕遮蔽着的真实的中国。

报国情切何恨晚

25年联通的归国路上,赵浩生步履匆匆,精神昂扬。从此,他像欢快的候鸟一样,频频往返于大洋两岸。

一寸赤心惟报国。他说,“我虽是外籍,但不是外人。不能只乘凉而不种树,只旁观而不参与。”在中国,他的身影出现在新华社、中国社科院,就美国的新闻、选举做专题演讲;他住进北京大学的校园,向学子们介绍美国的教育和信息时代的第三次浪潮;他成为郑州大学、河南大学、山东大学、武汉大学、深圳大学等高校名誉教授或客座教授;他甚至走到中学生中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祖国的强盛与个人命运的关系。

每次回国讲学的间隙,赵浩生还对各行各业、各条战线的名人大家进行采访,留下了大量宝贵的新闻资料和精品佳作。在《赵浩生名人采访集》一书中,他非常“惜售”地仅收录了20位文化艺术界名人:从钱穆、林语堂、冯友兰这样的鸿儒巨硕,到贝聿铭、华罗庚这样的科学泰斗,从周扬、夏衍、茅盾、冰心、臧克家这样的文坛耆宿,到李可染、吴作人、韩美林、赵丹、张瑞芳这样的艺坛巨子,从宋健、穆青这样的学者型官员,到董浩云、缪云台、杜聿明这样的列传传主……一张张音容笑貌,一个个精彩瞬间,都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汩汩流淌,宛如打开了一幅幅生动的历史画卷。

在美国,他重返母校伊利诺大学,举办中国问题讲座。他甚至辞掉了耶鲁大学教授的职位,当上了米勒公司董事长特别顾问,同时,兼任加拿大北方电讯公司顾问,为中国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在对外贸易、对外关系等方面牵线搭桥,倾尽了满腔热忱。1989年,在赵浩生的力促下,加拿大北方电讯公司为亚运会捐赠了一套价值350万美元的最新8000门程控交换机。

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美中关系一波三折,这使得赵浩生分外焦虑。

他有感于美国媒体对中国铺天盖地的歪曲报道却几乎听不到中国的声音,竭尽所思,先后写了《如何向美国新闻媒体做工作》、《漫话美国新闻事业》诸文……他就像个高级说客,向中国政府高层、向一切可能有所作为的人士陈情进言,以求美中关系尽早踅出低谷。

《让美国听到中国的声音》一文,对台湾何以使美国国会的部分议员和媒体为其张目,列举了其“公关”的情况并加以剖析,并就中国如何对美“公关”,提出了可资参考的建议。

祖国统一大业,也一直让赵浩生萦系于怀。他在为海峡两岸穿针引线的同时,还积极建言。1991年10月3日,香港大公报刊登了他的《海峡两岸应设热线》,“双方领导人之间是否可以建立一条‘热线’,以便有严重紧急事件发生时,可以消逝误解,互通款曲”的建议引起了两岸同胞的共鸣。香港回归前夕,他积极“游说”挚友董浩云之子董建华竞选“特首”,为“自己也在这个历史性的大转变中发挥过些许推动作用”而感到由衷的满足……

透过这一桩桩、一件件,这洋洋数万言文字,这发乎于心的真知灼见,其拳拳爱国心跃然纸上,怎能不让人感佩敬仰!

1999年,赵浩生专程飞抵北京参加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庆典。“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五十年,我在海外也整整生活了五十年。当今海内外欢祝国庆的时候,回忆五十年来家国,真令人感慨万千。”他奋笔疾书,记下这万般感慨,写就了《五十年来家国》,发表在1999年9月29日的大公报上。

2001年11月7日,赵浩生回忆录《八十年来家国》首发式在北京举行。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何鲁丽、全国政协副主席钱伟长出席仪式。81岁高龄的赵浩生签名售书达两个小时,直到大家担心他身体吃不消一再提醒,他才抱歉离开。这是赵浩生最后一次回国。

从1973年到2001年,28年间,赵浩生86次往返于中美之间,为中美两国人民的交流和友谊,为祖国的经济建设和和平统一大业献策出力,殚精竭虑,做出了特殊贡献,先后受到王震、乌兰夫、邓颖超、薄一波、姚依林、杨尚昆、江泽民、朱镕基等领导的亲切接见。党和国家领导人对他的报国之志、爱国之举,予以高度评价。

何人不起故园情

“百年为客老,一念爱乡深”。在兵荒马乱、风雨如磐的年代长大的赵浩生,虽然9岁就离家读书,但是他却深爱着他的家乡。

他说,“这是一块多灾多难的土地,我就是在这里呱呱落地,吃着在这片土地上打出的粮食长大的。”

而在息县,大抵进过学堂、像记者这样七八十年代之前出生的人,恐怕没有不知道赵浩生的。

若干年前,记者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老师们讲述他多次到学校演讲时的热烈场面,也数次听闻身边人渲染他每次回息县引起的震荡,尤其是1973年他带着日本媳妇从美国回到阔别20多年的祖国,家乡息县万人空巷的场面。若干年后,我在他的回忆录《八十年来家国》里觅到了当年的踪迹。

在书中,他这样描述第一次回息县的情景,“我们被安排息县招待所,两进的院子被挤得水泄不通,连院子里栽的树也被踩断了。我们被困在两间屋子里,走出去的时候,需要一群大汉开路……在这种情况下,我那老弱瘦小的母亲根本没办法‘冲进’招待所。直到夜里十二点以后,出去探路的人说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们才赶到母亲的住处跟她老人家见面。”

家乡人的热情由此可见一斑。赵浩生对家乡父老这种近似疯狂的热情则报以积极的回应。据他的胞弟赵更生回忆,他特意让太太站在高高的凳子上,让大家一睹为快。

而赵浩生的名字在息县妇孺皆知,还源于每次回家乡,他都要到息县当时的最高学府息县一高为师生演讲、和师生交流。每次偌大的会议室都座无虚席,连走廊里也拥挤着慕名而来的群众。他渊博的学养、满怀的激情更是让听讲者津津乐道、终身难忘。这种精神上的薪火相传,也算是赵浩生对家乡的一种冀望吧?

1974年,赵浩生随“耶鲁大学教授访华团”回国时,特意将母亲接到北京小住。那天,他专程赶到北京火车站接母亲。当母亲在自动扶梯前驻足不前时,他急忙蹲下身子,把母亲背在背上从扶梯上下来。一生浪迹天涯的赵浩生把母亲背进了北京的大门,他感到无比的自慰。尤其是星期天他陪着母亲游览颐和园,满头白发的母亲和年过半百的儿子在人流中相依而行,他仿佛享受到了渴盼已久的天伦之乐。

一年以后,“母病故”的电报穿越重洋,在赵浩生美国的家中炸响了晴天霹雳。赵浩生绕室痛哭后决定带着太太和儿女回家奔丧。

“我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了他老人家,只是默默地流着泪说,‘妈,我和您的媳妇、孙子都回来了……’,妻子也在旁边轻轻地叫着‘妈’,连不太会说中国话的程儿也喊道‘奶奶!奶奶!’”“这是程儿第一次回国,也是最后一次喊‘奶奶’,但这轻微的呼喊把一条扯断了的感情纽带又连在了一起,任何力量、任何时候再也不能把他切断了。”

是的,再也切不断了!

2000年5月,年过八旬的赵浩生应中央电视台海外频道《东方家园》特别栏目的邀请,回信阳拍摄电视专题片《故乡山水情》,并在海内外公开播放。这是赵浩生最后一次回息县,他满含深情地和家乡亲人共话衷肠,“我和祖国的关系,不只是血缘,更是生活、山河、岁月交织起来的全部人生。”在息县三中,赵浩生还朗诵了冰心曾经手书给他的诗作《因为我们还年轻》,“我年轻的时候没有年轻过/那时/围绕着我的是/连天的帝国主义的烽火/遍地的封建主义的妖魔/白骨堆成山/血泪淌成河/国耻纪念比节日还多/这就是我年轻时候的中国!”

是的,再也切不断了!

2012年6月29日,92岁高龄的赵浩生走完他卓越不凡的一生,在美国去世,唯一的遗愿,就是将他一半的骨灰带回家乡,永远陪伴在父母的身边。

就像他在《八十年来家国》代序中表述的那样,“悠悠八十载,从出生到成长,从国内到国外。男儿有鸿鹄之志,但树高千丈,落叶一定要归根。”今天,他终于叶落归根了!

“一点浩然气,快哉万里风”,这是戏剧大师曹禺对赵浩生最准确最完美的评价与点睛。而纵观他的一生,无论祖国、他乡,无论战争、和平,无论苦难、幸福,他的心中都装着他的家和国。

濮山低呃,淮水呜咽。

安息吧,赵老先生,这里,就是您的家、您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