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建中

12月8日,屈指一算,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

父亲走时,我一脸茫然,神情木呆,时过半年才清醒一些。我想念父亲,不知该为他做点什么。这几天,有朋友帮助,在单位安排下,我找到了父亲生前的档案。经同意后,花一个上午时间,把整个档案复印完。组织上的同志疑惑地问我,查档何故?只因怀念父亲,没有别的用意,为以后家人纪念用。在我心里,拥有父亲这份档案非常珍贵,我会把它当做珍贵史料永久保存下来。

回家后,我匆忙吃过午饭就开始翻阅,一口气看到深夜,翻到最后几页时,心中泛起阵阵酸楚。父亲的一生,活得胆战心惊,内心跌宕起伏,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巨大的压力像个阴影伴其一生。父亲是一位新中国成立前老干部,参加过辽沈战役和淮海战役,几次生死都是擦肩而过。奇怪的是,让他担惊受怕的不是去扛枪打仗,而是和平时期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在父亲几十年的人生路途上,既要跟紧当年的政治运动,又要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顾念家里和孩子们的生存。看着父亲一百多页的档案材料,似乎对应着他一段段忧愁的心路,怕犯错误和不敢犯错误纠结了他一生。父亲很明白,自己政治上的一个小闪失,都会带给家里种种不安,这样的恐惧一直陪伴到他离休为止。

1959年。这一年,家事、国事似乎都伴着风险来到我家。父亲有过三次检查,并受到组织的批评。我纳闷,一向小心谨慎的父亲,怎么能几次犯错呢?我了解自己的父亲:一个从东北走出来的农民,仅上过三年半小学,后来参军打仗,然后转业到地方工作,性格耿直,做事谨慎,不敢占公家便宜,可是档案里却真实记载着父亲的亲笔检查。我在疑惑中想知道,这几个错误究竟是为什么?

1959年年初,母亲怀孕了,大姐在上小学,二姐那时两岁,母亲还在上班,家里没人照顾孩子,父亲和母亲商议,把姥姥从湖北接到信阳来照看家里。当时是计划经济年代,大部分商品需要凭户口本、粮本发放票据。父亲没有来得及迁移姥姥的户口,自然就没有人给发放票据,姥姥就在机关食堂吃饭,只能交钱没有粮票可交,这样可为家里省下点粮票。一个月后,父亲遭到组织上的批评,并被当成一件严重错误通报,父亲为此认真检讨并写了检查。后来我向老人求证,粮票在当时有多重要?他们的回答才让我明白,在那个几乎断粮的年代,拥有粮票的多少,超出了人们对珠宝的渴求。

第二次错误也跟粮食有关。那一年,因自然灾害和政策原因,全国很多地方粮食都紧张,也就是后来老人们常说的“过粮食关”。尤其是信阳这个地方,粮食的短缺到了很严重程度,很多人家没吃的。那时母亲正怀着我,还要去工厂做工,由于经常吃不饱,加上怀有身孕,母亲就背着父亲,去戏班子里的食堂,和别人一起捡些不要的菜叶和菜皮拿回家用。父亲当时在单位供应科当科长,知道母亲捡菜事后,心里很难过,就找熟人批了几斤红糖和面粉,此事后来被组织知道,就有了第二次检讨。在组织的鉴定结论上,父亲认真地写上了自己的错误,甚至对自己上纲上线进行批判。现在来看,我很理解父亲这次错误,一边看着家人没吃的,跑到外面捡东西,一边是组织的原则想越过又不敢,纠结之下,父亲大胆地突破了一次组织防线,用手中的一点小权利为家人谋一次私利。或许父亲心里明白,他需要家人平安地活在身边。

第三次错误是因粮食问题引发的“政治”事件。这一年,母亲的家人也出了意外,我的姥爷和大舅因长期饥饿病倒在家,不到1个月时间,两人相继去世,家庭这次突变,或多或少影响到父亲。在一次政治学习上,每个党员干部都要对当时的批判运动表态发言。父亲对这样的学习充满紧张,在发言时竟讲错了话。尽管父亲在会场上第一时间一个劲儿地向人解释,还是没能挡住因为这次发言,而被安排进党校学习。就这样,父亲连续几个月生活在恐惧中。就在我快出生的两天前,父亲又写了近2000字的自查和检讨书,虔诚地向组织认错,后来组织上对他做了新结论:是个苦出身,政治上拥护党,说错话不是有心的。

1959年,一年里父亲三次犯错写检查,共有十几次检讨过关,在这样的一个政治背景下,父亲每日活得都是心惊肉跳。还好,到了年底,我的出生使父亲第一次感受到有了儿子的快乐。

时间过去50多年,我再次向母亲求证父亲犯错这几件事,家里包括母亲在内无人知道此事。我沉默了许久,不知用什么言语去感激父亲,一向胆小怕事的他,在危险时刻却冒着政治风险去挽救家人。

写到这里,嗓子莫名地哽住了。父亲当年是个管钱、管物、管人者,却挡不住自家米缸里已经多日没有了粮食,不得已用三次“犯错”和“检讨”的代价,换来我们家能活着走出1959年。而那一刻,我相信,父亲尽管是名党员,一位基层领导,而他更是个有爱敢恨的平常人,有这样的错误,倒是他最本能的选择。我爱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