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成

我还记得十年前读《子夜落雪》(《莽原》2000年3期)后内心不可思议的震惊,那种细腻的描述,冷静的口吻,老辣的文字,折演出一个凌厉、清冽的内心世界,这内心世界如此强大,以至于让读到它的人无话可说。或者说:它只是叙述了一种真实的存在,一种客观的观察,一种道德缺席的恐惧。后来我知道了他的作者是个信阳刚刚大学毕业的年青人,名字叫陈宏伟,于是开始关注并认真读他的每一篇小说。

2003年至2005年,我先后在《芒种》《延河》《飞天》《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艺》《青春》等刊物上读到他的《勾引》《蓝琳女士的大衣》《千条计》《英雄》《辅导课》《一把军刀》《鸵鸟》等小说,对他的创作有了更深刻的印象。陈宏伟是以讲述申城故事而开启自己的小说创作历程的。这座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的豫南小城,为他提供了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素材和观察生活理解世界的基点。大约是太熟悉小城中的故事了,他小说创作的重心似乎是为了锤炼自己的创作技巧,每一个貌似普通的故事都被他讲述得充满了先锋而荒诞的意味。我时常在阅读过程中感到一种几近窒息的压力,一种有人随时会拿剃须刀割你咽喉的危机感。我陡然意识到他的这种特质大概就是小说家的天份。他用文字编织起来的人物呼之欲出,让我们来不及用生活经验判断之前,已抢先麻痹了我们的思维。他以激情喷薄而又另类怪诞的笔调,让我感受到了内心被挤压、被蹂躏、被虐待的种种不安、孤独和恐惧。

就在我对陈宏伟的小说充满期待时,他的创作却戛然而止。打电话问他,他竟然在忙于古玩艺术品的网络交易。我说你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就应坚守文学情怀,为何要像世俗人一样为金钱折腾奔波呢?他淡然一笑说,人首先是需要物质的,在社会立足,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为金钱折腾恰恰是解决为金钱所累的办法,不是吗?我哑然,而又深感遗憾。

2011年秋,我在《小说选刊》第10期上读到一篇选自《江南》第5期的中篇小说《如影随形》,作者署名陈宏伟,心里一震,但仍不敢确信是他的作品,接着发现这篇小说又被《中篇小说选刊》选载了,并配发有作者简介和照片,我终于确信,那个我熟悉的、写小说的陈宏伟又回来了。在河南文学创作会议上,我跟陈宏伟深夜聊天,才知他已得偿所愿“解决了生计问题”,以更加纯粹的心境重新回到了写小说的桌案。

写小说的陈宏伟复活了,我接着在《清明》《文学界》《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北方文学》《雨花》等刊物上连续读到他的《爱吃薄荷糖的女孩》《突围》《U形转弯》《无花果》《柠檬奶茶》《暴雨即将来临》等中短篇小说,他的创作风格有了明显变化,不再一味讲求对故事中世态人情的犀利反讽,而是对小说中的人物予以了更多的体贴,在理解的同情中注入了悲悯的情味。这个变化给他的小说质地带来明显的提升。他的叙述变得柔软而从容,精准而温暖,即使行文枝蔓处,也别具曲径通幽的妙趣,带有成熟男人豁达淡定的风采。他仍然对人性阴暗有着惊人的洞察力,那是一种宗教般的救赎意识,对人性的幽微深处给予一种更深刻更坦诚的呈现。他以一颗冷静的心,将这个世界的表层刀刀割开,展现生活本真的肌肉、血管和神经,露出这个世界孤独而卑微的真相。他像一名技术高超的外科大夫,让我们欣赏到了他精湛的手艺和标本的精致,同时也让我们欣赏到了什么是小说的魅力,什么是魅力的小说,什么又是真正的小说家。2012年10月,陈宏伟因显著的创作成绩入选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

今年9月,我在《文艺报》上看到消息,陈宏伟作为河南省作家代表团七名作家之一,参加了在北京召开的第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全国“青创会”,新中国成立以来已召开六届,约每十年召开一次,参加会议是每一代作家的荣誉。我暗想,有此次会议的激励与鞭策,再也不用为陈宏伟中断写作而担心了。

上个月,在河南省文学院举办的河南文学创作研修班上,我与陈宏伟再次重逢。研修期间,我读了他发表于今年《江南》第3期上的小说《看日出》,一个看似轻盈的题目,被他写出了复杂而悲悯的人生况味。他不是居高临下、哲人精英般地审视这些小人物,这些小人物也就不像惯常的作品所描写的那样可怜、可笑,他们活得很认真,挣扎得很认真,郁闷得也很认真。在研修期间,老师让同学们回答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写作?陈宏伟说:我是假装在写作,其实是为了实现与这个世界彼此忘记。我心里一沉,以为他仍然对文学犯迷糊。然后在研修班结业典礼上,陈宏伟代表学员发言,他说:“我们在业余的时间里阅读,我们在生活的夹缝里写作,如昼夜行军,需要时时补充粮草。沉潜到水底,才知自己肺活量的大小,进行一次长跑,才知自己呼吸有多么紊乱。我深知我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看来他依然清醒,依然对文学心怀敬畏。

临分别时,听说他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我问叫什么名字,他把写了一半的书稿递给我。我瞥了一眼封面,那个名字像烙铁烙了我一下,眼前竟泛起一股寒光。那个长篇小说的名字叫——《盛世孤独》。我期待阅读它,期待体察陈宏伟笔下人物温情而独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