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第五版)37条暗渠总长13000米,形成井河双灌,95%以上耕地稳产保收。
1968年建自来水塔。
1969年盖大礼堂……
但是,“高产穷队”的危机也出现了。高产再高产,已超吨粮双百斤棉,可是劳力农药化肥投入更高,经济出现负增长,十几年里,人均分配每年平均只增加1元3角钱——就在种植业一棵树上吊死?
曾任大队会计的王云邦记得,那段时间,老史老爱算账,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除了麦子玉米棉花,把村里能生崽儿的母鸡母兔母羊母牛母驴都算上了。
“要想日子富,工商林牧副。”1964年,新乡百泉农专处理奶牛,一头大奶牛上千元,老史只掏90元牵回了3头小奶牛。村里人来看稀罕:“这是牛啊还是羊啊?夜里可看好喽,别让老鼠拉走了。”老史哈哈笑道:“有小不愁大。”1967年,老史派人到泌阳,3000元赶回6头大母驴,便宜没好货,有人编顺口溜:“提起泌阳驴,笑破人肚皮,六驴七只眼,还有个前栽蹄。”老史又派人到伊犁,买了27匹新疆马,26母1公,用鞭子赶着走了俩月回到刘庄,人们问黑瘦的赶马人:“你们是从非洲赶马回来的?”……到70年代中期,畜牧场已每年卖骡马20多匹,100多头奶牛每天产奶几千斤,又衍生了奶粉厂、冰糕厂、乳品加工厂;同时磨面机、轧棉机、榨油机响声此起彼伏,集体新村也已动工,全村生机勃勃一片兴旺。
刘庄的动静,引起了一些领导的不安。对棘手的史来贺,曾“调虎离山”,调他去当某县县委书记、某区区委书记,他不去;又婉言劝退:“老史啊,年纪不小了,下来让年轻人干吧。”老史反问:“我才40多岁,咋就年纪大了?”来人威胁:“你是全国著名农业劳模、植棉能手,不把精力放在粮食和棉花上,你不怕砸了牌子、坏了名声?”老史回答:“牌子、名声不值钱,一个共产党员能给老百姓谋些利益,才最值得!”
刘庄的工业,是吹喇叭吹出来的。
1974年冬天,拖拉机手拆下哑了的喇叭,向老史抱怨市场上配不来货。村里刚在铁木小组基础上草创了机械厂,技术厂长是高中毕业的史世领,他正在自修大学理工课程和机械、制图等知识。老史父子和工人把坏喇叭大卸八块,3天3夜鼓捣响了。砸喇叭碗儿时,却焊接、冲压、冷轧、热轧都不满意,老史提议改为两次冲压,成了!改进的产品定名CF-66型双音排气喇叭,可到省汽车配件公司推销时,村办小厂吃了闭门羹。老史到省里开会,索性把刘庄喇叭摆到了大会会场上。这一招真灵,不少人验货下单,20多个省市的采购员纷至沓来。农家大院里,万能外圆磨床、万能升降台铣床、精密滚齿机、插齿机发出欢快的轰鸣。
机械厂像只母鸡,又孵出了面粉厂、造纸厂、电瓶厂、棉油加工厂、缝纫厂、砖窑厂,加上牧林渔业,村里已有十几个小企业。还有4辆解放牌汽车、2部三轮摩托车、8部拖拉机、10部柴油机、150部电动机、11部小麦收割机、1部小麦播种机等等。1980年全面丰收,粮食亩产1675斤,皮棉亩产222斤,全村总产值205万元,工副业占66%。
然而,一旦进入全国乡镇企业异军突起的80年代,刘庄的种种骄人成果,统统成了小打小闹。在争上项目的热潮中,这一群农民坐不住了,钻天拱地,左冲右突,一阵盲目乱撞。
养奶牛,经济效益不高;
养马,马驹因溶血病成活率低;
养鸡,鸡群互相叨得没毛儿,派去管理的村委会副主任把鸡嘴钩儿都剪了。出鸡瘟时,怕老史知道,死一只往大烟囱里扔一只,扔了满满一烟囱。
上腐竹厂,生产方式落后,否决;
上啤酒厂,到汴京啤酒厂考察,难抢市场,否决;
上食品厂,冰淇淋、糖果制造机都进村了,但高档产品在农村难销,低档产品不赚钱,停止;
上纤维板厂,买回主机,备足原料,到附近李台村、郎公庙村一看傻眼了,价廉利薄的纤维板一垛一垛堆成了山,停止;
上化工厂,生产锅炉防垢除垢剂,技术不过关,停产;
上造纸分厂,“农村姓猴儿的多,你干啥我学啥”,村村都有造纸厂,又因污染环境受到政策严控,下马;
上高级卫生纸厂,有国家和省外贸部门推荐,花40多万元建厂,出口却突然受阻,只得转产包装纸保本。卫生纸分给村民,用了六七年都没用完……
老史过去样样在行:抬头看天,预言灵验;隔皮挑瓜,个个包甜;干活也爱示范,从耩麦子到使牲口,从装车到挖河,直至建厂办企业……群众认定,老史说啥情跟着走了,没错儿。这时起了怨言:“搞搞这,搞搞那,弄弄停停,拿钱往火里扔哩?”
史来贺扎根刘庄不走的一个情结,就是在这一件大地原创作品上,可以放开胆子做梦,而且亲手梦想成真。沧海转瞬桑田,大手一挥,1900多亩耕地变得平平展展;大手一挥,千亩棉田堆起座座银山;大手一挥,水渠纵横织遍田野;大手一挥,集体新村拔地而起;大手一挥,农林牧副人欢马叫……但现在,他的手挥不动了,梦境超出了一个农民的传统疆域……
1984年,万里副总理给史来贺回信,鼓励“刘庄农民尽快地富裕起来,对广大农民是个有力的鼓舞”。姚依林副总理视察刘庄时说:“老史啊,你这个经济实体实力雄厚,要办,就办大企业,小企业让给周围村子去办。”
老史心中豁然开朗,反思过往,面向未来,从此为刘庄经济腾飞“定盘子”:一切重新开始,想高的,干大的,勤劳致富变为科技致富,村办企业办成现代化大企业!
恰于此时,机会像一根青藤悄悄地伸向老史。
北边魏庄与新乡县第二制药厂联合办厂,为二药生产药品“中间体”,老史应邀参加开工剪彩时,生物医药工程这个新名词一下子攫住了他。二药李厂长向他推荐的微生物专家,是江苏无锡微生物研究所高级工程师钱铭镛。但钱工的住址,只知是在无锡钱塘大街,不知门牌号,仅记得门口有根电线杆。
已到郑州工学院电机系上学的史世领,与2位村干部被派往无锡,一大早就沿着钱塘大街电线杆挨门打听。几里长的大街从头到尾没找到,下午重来,终于在一根电线杆旁找到了邻街单扇门里的钱家。钱工一听却摆手:这事农村干不了,干不了!
返回后,老史说:“你们再去请。”
钱工千里迢迢,一进刘庄眼就亮了:“想不到,中原还有这么漂亮的新农村,绝不次于苏南一些先进村,了不起!”他和老史一见倾心,一同创建淀粉酶厂。正好附近小冀镇有二药一个肌苷车间,工艺流程与生产淀粉酶相似,老史派12名尖子去培训。又派人到无锡、南京、天津,学的也是菌种、化验、发酵、提取、精制等技术。
机械设计请的是另一位工程师,老史在家招待,还拿出了在北京开会时买的茅台。酒过三巡,工程师提出,他家新居装修要5万元,工厂投产后要抽取前3年利润的10%……
憋一肚子火儿的老史,急电从郑州工学院召回了准备考研的世领,还有村里送去进修的6名学生。养兵千日,他赶鸭子上架,逼这些子弟搞机械设计。可这是一个高科技生物医药大企业呀!他喝问儿子:“你们说说能干不能干?”世领说:“咱试试,兴许差不多……”他吼道:“你别差不多,投资400多万,搞砸了,刘庄三五年翻不了身!”7名学子向大学请假半年回了刘庄……而正是老史这一逼,逼出了一支技术和管理的“子弟兵”,使刘庄企业发展引擎从一开始就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世领带人赶赴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从一位王工手里拿到部分图纸。又到山西清徐县一家淀粉酶厂取经,厂方见钱工介绍信很客气,但车间保密,世领设法溜进去察看了发酵罐、喷雾塔那套设备……他把学过的机械设计与生物医药工程原理相结合,埋头一个月画出了图纸。钱工一看就点头,不比专业人员设计差。
建厂一期工程,从发酵到提取的180个直径2.2米、高十几米的巨型罐,一些采购不到的机械设备,都是刘庄自力更生解决的,节省资金上百万元。但还需投资460万元,村集体只拿得出200万元资金,村民们又主动集资260万元。
二药一位朋友来看老史,老史问他:肌苷与淀粉酶,哪个项目利润高、前景好?——就这一问,利润高好几倍的肌苷取代淀粉酶,成了刘庄主打产品。肌苷应用于白细胞、血小板、心脏、肝脏、眼部等疾病治疗,当时主要依靠外汇进口。而这微生物工程,从庄稼到细菌,涵盖极其浩瀚,老史宣告:“一旦进入生物工程,刘庄经济就开入了公海!”
然而,一个泥腿子,年过半百,菌种没见过,显微镜没摸过,只读一两年私塾,还是在扫盲班完成的开蒙。从黄河边到公海上,是一次多么巨大的革命性超越!
村支书、村主任、农工商公司总经理“一肩挑”的老史,戴上老花镜,捧着书本,就着光亮,嘴唇微微翕动,一句句一篇篇,用比常人慢几倍的速度,攀援在陌生而艰深的知识结构中。他的用功并非现在才开始,床头书堆里,已有土壤学、栽培学、遗传学、气象学,也有马列政治、管理科学、天文地理、《孙子兵法》、《三国演义》,还有多种报刊。原村党委副书记张秀贞记得清楚,老史曾抱着一部《哲学辞典》,啃了整整2年,光为一句辩证的“群体存在个体之中”,就和村干部讨论了好几天……村民们说老史,到地头是老农民,到厂里是企业家,到家就成老学究了。
药厂遇到下马威。10吨水解糖装入大罐提炼,正常可提取30多公斤白色结晶的肌苷粉末,可罐里出来的却是黑糊糊的臭水,后来提取了肌苷也只有4两。就在钱工焦急查找染菌原因时,倒一罐2万多块钱,倒一罐2万多块钱,流走的全是刘庄人的血汗哪!老史去北京开全国人大常委会10天回来,一进车间,大群职工就围上来了,副厂长和车间主任几个大老爷们竟然嚎啕大哭。“别哭了!”老史一声断喝,“创业哪有不作难的?不作难就不叫创业了。创大业,作大难;创小业,作小难;不创业,穷作难!”……有天他忽然问钱工:染菌是不是因为空气?钱工惊道:我也刚刚想到真空设备漏气问题,你这个棉花专家,又成生物工程专家了?!
1986年,刘庄药厂正式命名为河南新乡华星药厂,史世领当了第一任厂长。仅隔2年,老史又提议投资1700万元上二期工程,村民阻力很大。为了给大伙儿一颗“定心丸”,他竟与全村300多户每家签订了一份天下少有的“不平等条约”:老史以个人对集体,通过向集体贷款、向农户借款的方式筹资上二期工程,赚了全归集体,赔了他个人承担……
高耸的厂房、庞大的机组、粗壮的发酵罐、巍峨的冷却塔,一簇簇钢铁丛林在田野上生长起来。华星药厂健步如飞,2000年上二期,2002年上三期,2003年上四期。抗生素项目上了青霉素工业盐、溶剂、粉针、无菌粉,又上红霉素、卡那霉素,并建起4.8万千瓦电汽配套热电厂……900亩工业园区一片繁忙,上下班时分,厂区吞吐着五六千名刘庄职工和外村外地合同工,自行车摩托车车流如潮,汇聚而来,分驰而去……
老史床头放着对讲机,天天一睁眼就说药厂。在指挥吊装的10吨、20吨巨型罐下面,他就像一名小不点儿勇士……两个儿子悄悄叹息,大儿子说父亲不论ABC还是CDE啥都管,小儿子说父亲让年轻人玩儿得太少。
老史去世时,捧出了华星药厂2002年那最后一本账:年产肌苷500吨,是全国最大生产厂家之一;年产青霉素原料药5000吨,产量居全国第三,出口创汇居全国第一;进入全国医药销售排行前百名,年产值占全村总产值80%以上。
史来贺逝世后,刘庄又经历了一个10年发展期。史世领说:“创业难,守业更难;要想守好业,必须创新业。”现已形成了以农业为基础、以高科技产业为先导、配套发展、循环经济的新格局。全村经济指标2008年达到最高点,销售收入20多亿元,生物医药约占90%,上交税金近2亿元。在近年遭遇国际金融危机,出口、销售、利润下滑以后,刘庄更坚定了走科技创新之路的决心。目前经济实体的两大支柱,一个是集体所有的华星药厂;一个是与沿海企业股份合作、投资10亿元的河南绿园药业,30多个产品销往欧美日等发达国家。同时也在京沪等地企业入股。科技创新则有2个亮点,一个是研究药用蛋白的生物研发中心,一个是研究半合抗(头孢)、维生素、氨基酸等的化学研发中心。这些高投入高风险的项目,与中国科学院等知名院所和高校合作,网上面向全国招聘人才,进口国际先进设备,努力进入国家创新绿色通道,已产生了2项专利。刘庄已是国内最大的肌苷和抗生素、维生素、氨基酸原料药生产基地之一,出口总量居全国前列。更可贵的是,已先后投资3亿多元,建成了医药行业一流的环保设施,经微生物技术处理的工业废水以及民用废水,完全达到国家排放标准……2012年,刘庄364户1795人,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达3.2万元。
讲了50年发展,搞了50年发展,发展为了什么?史来贺早就认定:发展靠人民,发展为人民,一定要让群众分享发展成就的荣光,一定要让群众分享发展果实的甘甜。而且,不要等到花儿都谢了,不要等到骨头都糟了,要最及时地分享,要最充分地分享。
记者在刘庄,不断遇到自发前来的参观者,除了团队,还有坐电三轮带孙女来的80多岁农村大娘,有徒步来的民办教师,有从新乡市骑车来的知识分子夫妇。那对夫妇羡慕地说:“村子真漂亮,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比城里的小区还好!”
全天候安保的刘庄新村,草木葱茏,红鱼在水中游弋,农家院的树上垂满了硕大的紫石榴。休闲健身广场之夜更是热闹,姑娘和小伙子随着音响K歌,中老年人唱戏跳广场舞,小孩子玩耍做游戏,还有篮球比赛,下棋打牌。村里每逢元旦、五一、七一、十一组织4场文艺演出,参演村民从3岁到80岁达200多人。每年春节还定10场省市级剧团的豫剧大戏,而且把全国京剧当红名角于魁智、李胜素请来演《春草闯堂》、《失空斩》……
这里没有“房奴”“孩奴”,没有“蚁族”“蜗居”。村民除了年薪和奖金,50多项公共福利几乎覆盖了整个生活。免费分配米、面、油、粉条、豆腐、瓜果,每天定时供应鲜奶,每5天分一次鲜肉;免费用水、理发、洗澡、看戏、看电影。免费医疗,村民由集体出资参加新农合,个人出资部分再予报销;还请县镇医院带仪器到刘庄卫生所,每年2次为村民体检。免费上学入托,村里投资2600万元建起一个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七里营中学整体迁入)为一体的现代化教育园区,并为教师上浮工资。还免费办网络远程教育大专班、中专班和专业培训班。
刘庄的农民,男68岁退休,女60岁退休,享受补助以外,每年发退休金7800元,老党员和65岁以上者发9000元。村老龄委每年组织旅游,京沪津赣皖和延安西柏坡郑州西安南京济南青岛泰山都去过。1991年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有位游客见这一两百个老农民浩浩荡荡旅游,好奇地拉住其中一位老大娘,问你们是哪儿的?70多岁的老大娘玩得连老家都忘了,只自豪地说:“俺是史来贺那个庄的!”
刘庄最引人入胜的,当然是那一片村民别墅群。
老史从小深知,贫贱农家百事哀,就数盖房最苦。他当村支书的前20多年,为群众住房有救不完的急。那些年雨水好像特别多,村民们记得,雨中总有一个披蓑衣的身影,带着村干部到处巡察,排水,支撑危墙,遮漏雨屋顶……
老史抓住民生疾苦的“牛鼻子”,三推集体新村升级版。
第一代是两层楼。1976年初,集体有了积累,老史请北京建筑设计院出设计图,原则是节约土地、拆旧建新、一户一院、楼上楼下、整齐美观、50年不落后,这在“文革”中太超前了!县里来人劝他“先治坡、后治窝”,他说:刘庄的坡早治完了,难道要群众一直住茅草屋?刘庄农民为了梦中的一方美丽结实的屋檐,白天种棉粮,晚上盖楼房,连90多名妇女都掂起瓦刀搞竞赛。一个西北风呜呜叫的凌晨,老史正一块接一块往二楼抛砖,突然捂住心口,踉跄着晕倒在地,心脏前间壁小面积梗塞几乎要了他的命……全村人义务奋战6年,53排200多套1400间赭红色的双层向阳单面楼,终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宛如一簇破壳而出的红润新生儿,在贫瘠中站起梦幻一般的真实。
第二代是单元楼,1994年盖了14幢140套5层楼房。
第三代是别墅群,老史去世前3年动的工。400套别墅,采用抗8级以上地震的全框架结构,3层加地下车库,一院一户472平方米,人均120平方米,共有8室4厅2厨3卫,配备宽带、闭路电视、中央空调、轻音乐音响,集中供应水、电、暖气、天然气,还有生活废水集中处理系统。家家都有书房,许多还添了钢琴、跑步机、按摩椅,窗明几净,雅致温馨。
这三代新村,没占耕地,没向国家伸手,没向群众摊派,没收村民一分钱。牛玉莲大娘4个儿子分了4套别墅,她在轮流赡养中都住一楼,喜滋滋地说:“4个一楼都是我的!”
全国专家学者座谈“刘庄现象”,惊叹:村民分配中呈现了这么多的“共产主义因素”,正是这些因素,更坚定了刘庄人的共产主义理想信念!
光 芒
共产党的光芒,是每个党员、每个党员干部发出的光的总和
你认识,或者不认识我
我在这里
不泯不灭
你懂得,或者不懂得我
我在这里
不舍不弃
刘庄已进入了“后史来贺时代”。
去世10年的史来贺,已是乡村里的一个背影?只是百度上的一个名字?不,他在这里。
他是一束光。
他说过:“《东方红》里唱:‘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共产党的光芒,实际上是每个党员、每个党员干部发出的光的总和。党员都是发光体,群众都有趋光性。”
光芒,穿透了生死,超越了时限,遗泽绵延,英名流传,他做到了。
那年,46岁的他心肌梗塞,到省会郑州治病时,外面谣传他死了,村里一位老人闻讯病倒。他回村后看望老人,老人颤抖的双手在他脸上身上抚摸着:“可得爱惜身子骨啊,全村人靠你撑旗哩。”
一个人撑旗能撑多久?老史一定深谋远虑。有次村干部会上谈到孩子,他问大家想给孩子置下点什么?有说房子,有说汽车,他说:我看,置这置那,不如给孩子置个好思想。
所以,“我一生就干了两件事,把群众带到富路上,把群众带到正路上。”他说的是路上,刘庄的一条康庄大道还在延伸,理想还在远方,为了长治久安,他不仅创下了一笔财富,更留下了一代新人。人,才是刘庄最牢稳的基业,才是未来最可靠的保证。正如一位外国政治家所言:“人即城,人即垣,人即池。”
从精神而言,刘庄就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城池。它的核心“五个坚持”:坚持共产党领导,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发展集体经济,坚持合理差别共同富裕,坚持改革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这是刘庄世代感悟凝成的基石。
村中一根高大的标志柱上,环绕14只手臂14只圆环,象征全村14个姓氏手拉手心连心。被冠以“首富”的刘庄人,彻底打破了“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的逻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信党不信邪,齐心奔幸福,自力更生,奋进超越,已形成了一种独具刘庄特色的意识形态。这正是史来贺留下的无形遗产。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干部看支书。”50年的老支书,永远的老支书,这个澄澈明亮的“发光体”,一生的操守,一生的感召,化作了无言的照耀,无尽的照耀。
第一代新村建了6年,分期分批入住,老史是最后一批搬进去的。由于他的带头,村里出现了严重的“两极分化”,一边红色新楼房里住的都是普通村民,一边灰黄老土屋里住的都是党员干部。老史说:“搬新楼房,先群众,后干部,这是要让党员干部们懂得,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办事的先后顺序。”……第三代别墅,老史家又是最后一批入住,可他自己没能等到这一天。这成了刘庄人心里永远的痛。临别,村民恳求:让老书记的灵柩在别墅里停一停吧。可他只留下了天国的回眸。
老史从1965年起,先后由县委、地委开工资。起初工资比劳力工分收入高,他一连12年向村里交工资,按劳力平均水平拿工分。1977年起,劳力收入远远超过他的工资,他又退出工分拿工资。连回村的退休干部和教师都享受的公共福利也不要。
他家老宅6棵大榆树,小张庄木匠出价3000元要买去做马车没有卖,儿女嫁娶打家具也没舍得用。建集体新村时全部贡献出来了,村里作价2000元,他只收了1000元。
食物极度匮乏的1960年,他赴京出席全国民兵英模会,公家发了20斤粮票几十元钱,到会上农民代表免交钱粮,他如数上交给了村里会计。
儿子在厂里随手拾了一根两三尺长的废旧铁管,回家修童车,他发现后让儿子付了钱。
他说:“有人说我史来贺一生不爱钱,这话不对,集体致富咋能离开钱?但共产党员只能为党增光,不能以权沾光。党员干部不怕吃亏,才能‘说话有人听,号召有人应’。”
《热爱集体,更热爱国家》,是《人民日报》报道刘庄时配发的评论标题。三年困难时期那一年,刘庄交完7万多斤公棉,还余超产棉3.7万斤。往南走15里赶大集,一斤卖高价8元钱;老史带头往北走7里交公棉,平价一斤卖2元钱,全部支援了国家。
刘庄家大业大,老史这个一把手光管监督,50年不批钱、不签单。他待了20多年的办公室,3间砖土平房20多平方米,被6张木床和桌子几乎摆满,顶棚也被冬天烤的棉柴火熏得黢黑。干部开会,天冷就挤坐在床铺和小板凳上,天热就把床席拉出去坐在树底下。
他曾经给村里干部每人发过两个本本,一个工分本跟群众一样记出勤,一个“为人民服务本”记奉献。村里干部说,干了30年不知啥是补助,分配不比群众多得一点,啥事还得比群众跑得靠前,夜里群众睡了,干部还要开会学习。所以在刘庄,没人拉票争官。
吃喝风在刘庄更刮不起来,无论哪级领导来,村里家常饭就挺好。老史与外甥聊过:“啥好啥不好?想吃啥啥好。你老舅从小到大啥没吃过?从吃野菜树皮,到吃国宴,还是白开水、热馍就炸辣椒最舒服……”
他去世后,整理遗物的人直掉泪。老书记家是全村最简陋的,最值钱的就是新飞冰箱、18寸彩电,老柳木圈椅、老方桌、长板凳已是村里的古董;卧室里,木板床铺着旧被褥,房间从南到北扯了2根长铁丝,上面搭着四季衣服,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的遗物,只有用旧了的草帽、老花镜、放大镜、计算器、手表、小收音机、对讲机……
“咱刘庄一千多口人,谁都没有亏,只亏了一个人,史来贺呀!”刘庄百姓抚胸扪心,人活着絮絮念,人死了泪涟涟。
一位外地参观者感叹:“人活世上,哪天都会遇到牵涉个人利益的事,谁能真正这样清廉无私,对自己刻薄到几乎不近人情的地步?对史来贺,学习容易做到难啊!”
如今,在刘庄村党委的9个支部200名党员中,时时能感觉到老书记的存在。“党员联系户”制度坚持数十年,每个党员联系2-4户村民,急事难事及时反映解决,已成为农村党建工作的一条经验。支部每月3日的民主生活会,雷打不动。村领导班子成员实行“五免职”:违反各种制度和村规民约者免,搞派性不团结者免,弄虚作假者免,对批评打击报复者免,对工作敷衍马虎者免……史世领的手机就是意见箱,村民随时可来短信,不查出处,要事回复。
如今,在刘庄一千多村民中,处处能感觉到老书记的存在。他给群众定过规矩:谁求村干部办事,一不准送礼,二不准请客。至今谁要搞特殊化,甭想站住脚;谁想欺压百姓,全村不愿意。村里看不见歪门邪道,听不到污言秽语,几十年无一人违法犯罪……刘庄还自创了一套新民俗。农村红白事最大,都由集体管起来,村民不送礼金,严禁浪费。办丧事,从老史的父亲去世那年开始,不穿孝服戴袖箍,不扎纸花不吹乐,村里举行追悼会。办婚事,村里一律派出5辆婚车,包括一辆大巴,别墅里面拜天地,本村酒店开婚宴,村里按照桌数给予补助……
然而,刘庄的整体“富二代”怎么样?他们在史来贺去世后的10年里成长起来,外人不禁担心:生在如此富足的刘庄,坐享其成,毫无压力,年轻人岂不废了?
秋日下午的座谈会,来了5位时尚的刘庄“80后”:29岁的村委会办公室工作人员刘超,33岁的村团委副书记、华星药厂青霉素发酵车间副主任李博,30岁的华星热电分厂汽机工张修飞,25岁的绿园药业阿莫西林车间职工刘清达,26岁的绿园药业维C车间职工张盼。
在他们这个年龄,当年的爷爷奶奶,当年的爸爸妈妈,正在跟着支书史来贺,筚路蓝缕地平土地,胼手胝足地摘棉花,披星戴月地盖新村,呕心沥血地办企业……然后他们这一代,“含着银汤匙”出生了。
他们已分别开上了尼桑轩逸、大众朗逸、福克斯、吉利。村里年轻人十有八九都买了私家车,档次一般在十五六万元。每隔几天,他们就会开车半小时去一趟新乡市区,和家人朋友一起购物、餐饮、唱KTV。平时也爱网购,快递公司朝刘庄蜂拥而来,女青年喜欢服装和美容、减肥产品,男青年喜欢手机、电脑和ipad。
他们分别毕业于南昌大学、河南师大、省经贸职业学院、省电大、平原大学。这一代除了个别高中毕业生,都是大学毕业,然后回到刘庄发展。有在外面工作的,没有在外打工的。
李博年薪四五万元,刘超年薪4万元。刘庄人实行工分年薪制,一个工作日最高男20分、女17分。另外还有月奖金、职务承包任务奖金和公共福利。年薪一次性发放是在腊月廿一,财务开条,银行结算,由全村300多户的户主统一领取。回家再分配,一般是两代人谁挣的归谁。
5个小伙子都已于25岁前完婚,多数已当爸爸。他们都和长辈住在别墅,爷奶住一楼,父母住二楼,他们住三楼。小两口一日三餐吃老伙儿的,养孩子也简单,只用花钱送到新乡市、七里营镇、小冀镇上一些辅导班。
上班之余,开车、钓鱼、下棋、打牌、打篮球、玩茶艺、上网看新闻看大片。最嗨的是村团委每周一三五晚上举办的广场卡拉OK,刘超握着麦克风,吼出汪峰的《北京北京》、信乐团的《北京一夜》……他唱着北京,却不羡慕大都市。看见城市嘈杂、堵车、雾霾、排队的景象,想到同龄人就业、供房、育儿、升职的烦恼,他说一进市区头都疼了。至于飙车挥霍打架,他说:“那是都市专利。”
“你幸福吗?”这个提问现在有点幽默,却引人回味——丰衣足食,自由舒畅,不愁就业,工作安定,没有打工心态,没有社交冷漠,不忧虑,不压抑,生活消费已达都市水准,邻里亲情还是田园牧歌,过一种踏实、温暖、富足的日子……他们一个一个真诚地回答:幸福。幸福。幸福……
就在这时,记者看到,年轻的面孔笼罩上了一抹令人熟悉的光芒——这是父亲的光芒,这是祖父的光芒,这是史来贺的光芒。
担心是多余的。这些健壮质朴的年轻人,生在刘庄,是他们的命运,没有个人家庭生活的压力,却有整个村庄前途命运的重任。
刘庄的年轻人,不是团员就是民兵,都有组织。除了岗位技能的培训班,更有传统教育的必修课。当年那一段艰苦卓绝的创业史,如今只能从展览馆的黑白照片上依稀看到了,然而,史来贺高大身影后面那一幅背景,就是刘庄后代骨血孕育的土地,就是来之不易的幸福源头。基因已经种下,今天的儿女仍像昨天的前辈一样,辛勤耕耘,努力工作。厂里一说有任务,村里一旦下号令,这些骨骼已经长硬的时尚青年,立刻就变成了一群义无反顾的勇士……即使掉在福窝里,即使住在别墅中,他们毕竟是刘庄的孩子,毕竟是史来贺的传人。
修飞还记得走过史家门前总听到一声叮嘱:“小飞好好学习啊!”
清达还记得小时候扑上前喊:“老史爷爷!”
刘超还记得老史爷裤腿一挽坐在马路牙子上喊他:“超!”……
2003年,他们的“老史爷”倒下了。
十届全国人大会议,史来贺不得不请假了。春节刚过,他在村民大会上正讲3年规划时,突然剧烈咳嗽,伴有发烧。家人好不容易将他送进北京协和医院,他气得不准世领进病房:“家里生产不让我管,把我弄到这儿来干啥?”医生诊断,他的肺疾尚未深入膏肓,但是身体严重透支,尤其在晚年,奋力拔高的超重负荷,昼夜兼程的殚精竭虑,体力渐渐耗空,已经无法手术。
4月初,转回新乡市中心医院。他在病房又打电话又开会,反复讲刘庄3件大事:一是到2005年,实现华星药厂青霉素原料药万吨产量,刘庄年产值达10亿元以上,上交税金达1亿元;二是建好400套村民别墅;三是刘庄建成现代化农村还有一段路要走……对个人家事,他却只字未提。直到体力衰竭,声音微弱得要靠身边的村党委副书记刘名宣一句一句转述,他还与村委会副主任通电话,问村里生产是不是正常,群众心情是不是稳定,说:“停两天,我就回村了……”小儿子世会来探望,他催世会走:“回去把厂里工作搞好,别惹爸生气,这儿有医生……”世会是一路哭回刘庄的。
4月14日下午,史来贺突然休克,抢救一个多小时不见好转。然而在返家路上,奇迹出现了:刚入刘庄地界,一度骤停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快到家门口,心跳趋向正常……在刘庄度过的最后10天,他把呼吸机的金属插管咬得格格响,直至咬扁——他想说什么呢?
4月23日19时,意识清醒的他,头动了动,竭力想张嘴睁眼。世领双手捧着他的头,泪如雨下:“爸,你要交代的事我知道了,我一件一件对你说……”他拼尽余力,听世领讲完刘庄3件大事,几分钟后,就沉入了平生从未有过的久久歇息……
那个时节,正是非典猖獗之际,疫情危急,路断人稀。按照有关规定,4月30日在刘庄大礼堂门前举行的追悼会,严格控制在400人以内。
中共中央总书记胡锦涛从北京打来电话,对史来贺同志的逝世表示沉痛哀悼,对亲属表示诚挚慰问。从党和国家领导人到基层单位送的800多个花圈,层层簇拥,淹没了礼堂门前的广场,向着刘庄村魂,向着中国村魂,致哀,致敬!
覆盖党旗的灵车缓缓开动,老史在亲爱的刘庄徐徐转了最后一圈。村民们守在他每天与大家谈笑风生的马路边长呼恸哭,正在药厂上班的职工们趴在车间窗口流泪向他挥手。条条村街都空了,男女老幼互相扶携涌向村口,追着渐渐远去的灵柩,声声呼唤老书记,泪眼模糊,凄泣悲号——“50年了,老书记是为咱刘庄累死的呀!”
出村道路两旁,一夜绽开的素白纸花,飞雪一般遮覆了绿树。通往新乡市殡仪馆的一路上,沿途七里营、小冀、翟坡和新乡市郊的一二十个村庄,路旁伫立来送老史最后一程的人成千上万……
史来贺的骨灰,一部分撒向了刚刚抽穗的青青麦田,一部分埋入了刘庄的泥土。他去后第一个春节,许多人家的第一碗饺子,都端到了小柳树旁的墓地;一连3个春节,许多别墅都不贴红对联。每个忌日,每年清明,村民都用鲜花供品祭奠他,连附近卖烧饼的外村人也拜谒他。百姓们依旧一遍遍与他唠家常:老书记,你关心的俺家孩儿,他上大学了,来给你说说;老书记,俺家娶儿媳妇了,往后你甭操心了……
50年的日子像星星一样稠,老支书的遗泽闪闪烁烁遍布天空。
天幕上那一片巨大的空白,能用什么充填呢?
光芒。只有光芒,能使天地重新丰盈,能使生机重新饱满。
太阳当空,光芒普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