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鸿孝
刻意也好,不经意也罢,近乎一年里我一次次钻进留梦河谷。
这是大别山中一个幽僻的所在。29年前这周遭第一次留下我匆匆的足迹。我揣着适龄儿童花名册翻山越岭,在各个村小和偏远的下伸点逐一清点在校生数,为山区普及小学教育声声呼唤。大别山的山高路远、交通闭塞和山民生存的艰辛走进我冷色的记忆。今天这里已是另外一个天地,水泥铺出的山路贯穿处处景点、开发区和楼阁参差的村落。我从县城来此也只需半个小时,似举步之遥。
留梦河谷,就藏在这大山的皱褶里不见真容。
一条石径引我走进去,山岳敞开胸襟拥我入怀。石径在山坡和谷坡之间通向深处。山坡谷坡乔木、灌木和藤草,毛竹、油桐、板栗、黄栗、枫香、枫杨,或亭亭或扶疏,沿石径铺排弥漫开去,氤氲得像一个清晨,绿叶在丛林间摇曳飒飒声响,空气顿时凉爽新鲜,人在这长廊上呼吸不知是一种什么心境。
栈道萦绕,隔竹林,闻流泉淙淙。时值六月初的午后,布谷吐出旋律,是动听的四声一度:“快快播谷!快快播谷!”乍听是这样的深邃,再听又是那么的缥缈,你闭上眼睛就是一个乡间童年的梦。循声望去,又杳然无痕,山上山下,惟见水冬瓜、构骨、板栗树、油桐、山胡椒、翠竹……青青一色密密匝匝。大自然真是适者生存,连这山脚的拐拐角角也爬满青藤和小小的花木,惭愧的是我对这植物世界认知如此贫乏,多姿可人的小生灵好多我都叫不上名字。移步换景,山脚裸露的岩石越来越陡,峭壁之上除斑斑苔藓之外,凤尾草、金银花、桐子也从岩隙间长出身躯,看上去有些低矮清瘦,但茎叶上透出精神气。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令人想起祖祖辈辈的大别山人。
泉水终于绕来栈道下,转身抬头,河床隆起齐胸一般高,从前面蛇形而来,又从这儿骨碌碌地一层层推向前去,清泉洗过累累卵石跳跃而下,漱玉吐珠,都落在琴弦上,弹一曲清泠泠的曲子。滩上青石似经了刀斧的毛坯和剖面,排下齿牙、凹槽、波浪状,筋骨刻露。大的鹅卵石则一一泊于流泉之上,千万年间不知经历多少次山洪冲涮、流水搬运、碰撞摩擦、风化雨蚀,在严酷的环境里所有的棱角都付之沧桑,所有的沧桑都沉淀为凝重。无论滩上还是水里,其石皆呈青灰紫白,有的还透出年轮样的纹路,可想岁月有痕。水,尤为清冽。古人说山无石不奇,水无石不清,这里水清概因石所致,我试图捉河鱼取乐,然而定睛找来找去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水至清的缘故。河谷自有河谷的底蕴,砂砾、卵石、青石、泉水兼而容之;而泉水于石却藏玄机,柔则茹之,刚则吐之,这才有了石的多姿多态。那么我,一个谷中访客是被吐者,还是被茹者,放在清泉里可一试测得。于是,我朝一巨型卵石踱步过去,当我要倚之脱衣入浴,忽然想起身有尘垢脚又有癣,脚下是大别山的体液,大别山的体液属于一山生灵一山青的,岂容亵玩污染!
我在河边木亭里小坐,这里当为象鼻山下。我在寻思,我一次次来去,是逍遥林莽吗?此次我又是冲什么而来呢,一时还找不准,一任山风拂面、泉鸣洗耳,林绿满目。本是俗人还想不俗,穿梭纷繁复杂的尘世而浮躁、烦忧,耐不住寂寞。这大别山的植物世界,这植物世界里的幽远、清纯、宁静予我的又是什么呢?
踩石墩过对岸,又上石径萦回此岸,山势越来越险峻,踏栈道拾级而上山腰,左边河对岸已是绝壁峥嵘,悬崖耸空,似乎要向这边扑来。山谷回环着哗然呜然,如风箱抽不尽满壑的呼啸,此曰:“日潭。”上有瀑流飞湍而下,下临深潭,激起白沫浪花回旋,把一个天籁溶化在这里。险道过半,我收住了脚步。右肩上伸手可以触摸的是悬岩陡坡,朴树、黄荆、盐肤木、黑弹树,各抓一撮黄土或扎根破岩之间昂首挺立。我不禁怦然心动,我是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近距离目睹这种植物存在的,从挂在枝头的标牌上我才读出这些原本并不为我所知的东西,却是山里的珍品,它们的根皮或叶果都是名贵药材,可医治多种疾病。我又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凤尾草、金银花,在这贫瘠陡峭的地方竟有物种为了人类,为了一方生态坚守绿色、繁衍价值,足以让我们人类中的有些人物猥琐!
正在我惊叹时,巧遇保洁员老许,道地的山民,他告诉我,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用之宝,说着,一一为我举例:“油桐、枫杨、枫香、山胡椒、马尾松……不都是用材林和药材树吗,在这年头都是山里的摇钱树!”不觉间,我们踏过白龙潭上的吊桥,他信手指向一处沟槽里:“你看,那是山里红,那是杨桃藤,果实甜,可有营养了!”我俯下身子去看,一阵山风吹来,坡上金银花枝牵着我的衣角,青冈栎叶抚触我的肩头。我真的找到一种感觉:这里的世界如此可亲可敬!
景区在此止境,一条山路迎细流北上,送游客南下。我驻足俯瞰,河谷滚落山下潜形而去,林壑深深,大别莽莽,满目青黛起伏,都留给六月的残照和我的末了心境,让我依恋。所以,我不能不常来这里,放身山岩,枕耽泉流,吮吸林间鲜氧,与幽谷化矣,以疗半百俗人的心疾体疴。这且是我留下的一个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