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成

我很搞笑家乡方言的诡异,水壶就水壶,干吗叫调子!

印象中的那把铜调子,被母亲装九分山泉水,平稳地放在黑乎乎的吊罐钩上,打开吊罐钩的机关,让调子徐徐下落,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的挂在火塘中央。火塘里松树蔸子火十分卖力的舔着壶底。调子很惬意的,先是滋滋地哼叽,再是欢快地高叫,水开了。母亲抓一把山野茶放在早已控干的细瓷茶壶里,沏上铜调子里的开水,屋子里立时弥漫山野茶的清香。品茶讲究“色香味”,姥爷姥姥母亲品着这把铜调子烧的茶水,多品出了一味儿“情”。

“民国36年冬天冷得掉耳朵,八路军打九歇山,那年我11岁……”母亲的开场白。

母亲所说的八路军其实是刘邓大军,确切地说是邓小平政委,李先念副司令员和李达参谋长率领前方指挥所所属的2纵队、3纵队、6纵队。其时,前指自麻城北上商城县,刚刚在商南小山村瓦西坪驻扎下,邓政委以刘邓等名义签发的《关于粉碎敌人对大别山“清剿”的指示》《关于节约粮食、爱护民力、维护群众利益、度过春荒的指示》等一系列决策与指示墨迹未干,敌军即尾随而来,在九歇山修筑工事,对我军实行包围之势。

九歇山东西走向,余脉舒展向北绵延十几公里,是商麻南北分界线,也是大别山南北分庭的一道天然屏障。传说明万历高僧无念禅师自麻城三河口经过这里去黄柏山剪棘种畦创建名刹法眼寺,歇了九个伙儿才爬上山顶。灌河自这里发源,向北流经瓦西坪不过10里。

这无疑是一场攻坚战。战斗进行了七天七夜,我军只攻下几个侧翼山头,主阵地还在敌军手里。由于不断的冲锋,我军伤亡很大,敌军的损失却很少。也是天不生绝路之人,在一位放牛老人指引下,我军趁着夜色派一路精兵从一条秘密小沟绕到敌人背后,同时正面发起进攻。敌军骤然腹背受敌,乱掉阵脚,溃逃了。

邓政委亲自参加打扫战场。看到阵地上被损坏的饭桶水桶箩筐扁担等物品,他眼前出现老区民众冒着枪林弹雨给解放军送饭送水抬担架的情景,感慨地说,这场战斗勉强取胜,依靠的还是人民!他要求有关部门仔细收集登记,找到物主,修复或赔偿。据说李先念副司令亲自修理木桶,又过了一把当博士(木匠的方言)的瘾。

邓政委捡起一把被子弹打穿的水壶仔细端详。一位了解情况的地方同志报告说,这把调子是骡马店朱铜匠的。他11岁的小女子(指女孩)烧了一大调子开水,非要亲手送给八路军!快到我军阵地时,广西梁子(老百姓对桂军的称呼)喊,黄毛丫头,快倒掉壶里的水,提着调子回去!小女子胆量大着呢,大声说我非不,哪个叫你们打死我家的大黄狗!敌人斜里一枪击中调子,开水顺着枪眼儿流出来烫伤了细伢(指小女子)的脚。是我把她背下去送回家的。邓政委关切地说,走,我们去看看!吩咐警卫拣一兜子弹壳,并叫来军医一同前往。

本来有冻伤,又被开水烫,母亲的双脚立时红肿溃烂,身子又发起了高烧。姥姥慌得又是抹猪獾子油,又是敷方瓜瓤。心里一百个担心不敢说出,烫得发高烧的,多半要丢小命啊。

军医给母亲打了珍贵的盘尼西林,还给伤处作了清创敷药包扎。母亲出了一身汗,烧退了,脚痛头痛也轻了许多。姥儿不住的作揖谢恩!姥爷农闲时挑着铜匠担子四处游乡,也算见多识广。他紧握邓政委的手叫了一声,长官——哦首长!

姥爷架起风箱开启小铜炉,损坏的调子和子弹壳在炉火里慢慢熔化。姥爷支好模子,找来一片耐火材料,郑重地对邓政委说,好比军队师出有名,乡村盖屋有人送梁,文人写书请人作序,就算我画龙,请您点睛!邓政委谦虚地说,你不是有现成的“朱记”名号吗?姥爷说,这把铜调子非同一般,可否借贵号一用?邓政委提笔写上“刘邓”(繁体)二字。姥爷三锉四锉锉好,将铭牌置于模内,到入铜水。一把“刘邓”铜调子历史性出品。

“58年吃食堂大办钢铁,那把铜调子被逼上交投进小高炉……”母亲伤心地说。我赶紧岔开话题。

历史的长河里,许多美好的东西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幸消失了,只要它们的故事和承载的精神流传下来激励后世,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