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学刚
妻一大早在自行车后面绑好了一捆废旧物品,她要用这些东西去集上换钱买鱼回来熬鱼汤喝。她说我的身子欠硬朗,在赶牛耕作时人还走不赢牛。
路上,风都是甜的。妻穿着有些泛白的蓝袄子,骑着载有废品的自行车,在用力地往前移动。我在后边一边让电动车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一边审视着她的背影,便不由得想起了我家盖房子那些事儿。
我家的房子已翻建过两次,首次建房是在1989年,是分家分的两间小瓦房,很窄,妻在屋的一头接上一间,并挨着接的房子横着建了个大猪圈。她说:“富莫丢书,穷莫丢猪。”她准备以养猪发家。也确实,这之后我家每年都养了两头大肥猪,到隆冬时节杀了卖一头半,剩余的全用做过年的人情礼节。这中间我在学校里就忙不过来,每学期镇统考总操心名次滞后,所以干家务只能是填场,用她的话说:“你呀,就是一个搭头儿!”对了,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送来了一双笑眼,那笑呀,灿若一朵初绽的黄菊花儿。
不过,这样冬去春来,我们的日子竟也好过。可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儿子大了,他上学要花费,瓦房连年要修葺,加上基本村组又严重地抽田地提留费,我们的小日子又开始紧张起来。但是,妻能做到穷不折志,更不怨天尤人。记得有一次夜里下大雨,屋内接漏的工具到处叮当作响。半夜里,她一骨碌爬起来,大喊:“老程,快点起来,屋里的水把鞋都漂跑了!”我起来后,她已经点上蜡烛在用瓢舀水。在烛光下,她额前的一缕头发一摆一摆,她那好看的白里透红的脸蛋也随着舀水的动作一晃一晃。看到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本事,恨自己亏待了她。她放下城里生活不去享福,却愿意和我这个穷巴巴的乡下书生生活(人家当年把她介绍给县城里人做对象,她硬是不同意)。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在脸上扯成了线。而她见我也准备舀水,连忙说:“不行,咱们舀到天明也舀不完!得把前墙挖个洞,让水从洞里流。”我赶紧挖洞,她又在地上挖沟。一大半夜里,我们都是在抗洪抢险中度过的,但是,我一直没有发现她的脸上有一丝愠色……
妻子骑着自行车还在前面一晃一晃地移动。她的人简直是一台发动机,带动她的脚一圈一圈地转动,永不停息。的确,在我的印象中,她从出嫁以后都是这样不停地转动、忙碌,她总是劝告我:“人就是要活动。生命在于运动,人多活动身体不还结实些吗?”就是她这样忙碌,做事非常有心计,日积月累,才使我们家又多少有一些结余。所以这一日,她当着儿子和我的面庄重而有力地说:“今年把老房子扒掉,也学着邻居在原地建两层楼房。孩子这大了,我们总不能比人家矮一头!”其实,这盖楼房也不是把钱堆在那里才能盖的,而是只要手里有一点结余就能动工。不过,这各方面的打点,可是需要个精明人。妻子在买卖上是一把好手,她原来当姑娘就做过买卖鸡蛋的生意。这一回,她给每一位建材商都说好,付一部分定金,以后再一并结清。还有,她利用家里有什么鸡蛋、有什么青菜萝卜的,给关照过我家的人送去,诚恳地笑着,说上几句好话,也能把欠款推个一年半载的,甚或三五年的。就这样,我家的楼房一样是头扬扬的,好不有生气,叫左邻右舍好生羡慕。
街边的那条小河两岸已修得很整齐,只是河水不够满盈,且还不显碧澄。到了集上,我办完事出来,正好又看见妻子推着空车子在人缝里走。她是一副聪慧、机灵而又显沉稳的样子,一路上很少和人搭讪。当走到一大堆人那里,看见有几个小矮人在唱歌,她便驻足了。小矮人的歌唱得异常动听。唱歌人前面有一只捐款箱子。一曲终了,前去捐款的人却不多。谁知妻子上去就丢上十几块。小矮人一再鞠躬,嘴里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接着又是一曲《爱的奉献》……
妻子离开那一堆人之后,举动着实有些特别,她知道手里的钱已不够买一条鱼了。她把目光向周遭扫了一下,于是就往一个拐角走去。她早就看见了,那里有别人扔的一堆废旧物品。一路上,她回头看看又往前走,再回头看看又往前走,生怕有什么熟人看到她去拾废品的举动。
可是,妻子的这些举动都被我看在了眼里。这一切不瞧见倒罢,一瞧见我的心里是又喜又痛,但是那痛比喜要多得多。这时,我不禁又暗自恨起自己来:我还要做什么老师呀?难道说做老师的妻子就缺这几个钱吗?难道说做老师的妻子就该在这废品堆里扒来扒去吗?这会儿,那泛白的蓝袄子、她蹬车的背影又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直晃得我热泪滚滚,直晃得我神情呆滞。最后,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赶紧往鱼市里赶。在鱼市里,在看到她把一条鱼捉在手里同人讲价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迫使我走上前去,把鱼抢过来扔在鱼堆里说:“我……我不吃鱼了!”
似乎有点儿太出乎意料,见我这突如其来的武断样子,妻子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竟半晌愣在那里。接近午时的春阳落在她的头上,能看得清她那如墨染的头发林里,已经抽出了几根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