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金

妻子洗头,头发又掉了很多,妻子没舍得让它顺水流进下水道,捞起来缠成一团,放在梳妆镜下盆池边,很惹眼。

不知是季节的原因,还是她身体缺少什么元素,或者是思想压力太大……入秋以来,妻子每洗一次头,都要掉很多头发。

望着这团乱头发,我不由得想起已故的母亲。

40年前的母亲,也是妻子现在的年纪。那时的母亲身体硬朗,除了按时上工挣生产队的工分外,还要操持一家人穿衣吃饭,缝补浆洗,家务劳动。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要想衣能遮体,食能果腹,确实是件使人发愁的事情。母亲常常说,为了一家人能吃得饱,穿得暖,头发都愁掉了。幼小无知的我们并不能体会母亲发愁的滋味,倒希望母亲的头发能多掉些:因为母亲的乱头发不光能从货郎那里为母亲换来针线等日用品,还能为我们兄妹几个换来奢侈的小糖、饼干。

每天清晨,母亲早早地起了床,喊醒我们兄妹,分配好“工作”,就开始洗脸、梳头,准备做早饭。那时母亲为了干活方便,把头发拢在脑后绾了个纂儿,梳头时固定地搬个矮凳坐在堂屋门外青石条台阶上,松开纂儿,乌黑的头发从后背垂下来。母亲自上而下慢慢地梳。虽然动作很慢,依然有头发窸窸窣窣地掉下来,落在青石条上。母亲梳好头,重新绾好纂儿,把掉在青石条上的乱头发抓起来,不规则地缠成一团,塞在裂开的墙缝里。

一天、两天、十天、半月过去了,墙缝里便塞满了母亲的乱头发团。我们知道货郎快来了。其实从货郎来过那天起,我们兄妹每天都在巴望着货郎再来。远远地听见“不来等等,不来等等……”货郎摇着拨浪鼓招呼买主的声音,我们兄妹个个喜出望外,盼望货郎能“飞”到眼前。其实拨浪鼓声传来时,货郎还在离我们很远的村庄上做生意呢!母亲知道我们的心思,嗔怪道:“吃酒的不急叫花子急!”我们还是耐不住性子,心急火燎地借故一会儿出去看看,一会儿出去听听。生怕货郎卖完了担子上的小糖、饼干。

货郎终于来了。先是不厌其烦地“不来等等,不来等等……”摇着拨浪鼓,接着便是抑扬顿挫、似唱非唱地吆喝:“乌龟壳,王八盖,鸡屎皮子牙膏袋;乱头发,胶鞋底,不能再穿的麻草鞋……都拿来换根针、换条线,换点碱面烧稀饭;换小糖、换饼干,换油盐酱醋纸卷的烟……”撩得我们心里痒痒的。

母亲不发话,我们急也没用,谁也不敢擅自动母亲塞在墙缝里的乱头发,那可是她购买日用品的小银行!猴急的我们只好一趟又一趟地跑来跑去。货郎见我们空手围观,又“唱”了起来:“回家找,回家找,乱头发、碎布条,破铜烂铁旧橡胶,牙膏皮子——都找找……”我们只好回去央求母亲:“娘,快去啊!再不去货郎担要走啦!”母亲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一团一团从墙缝抠出积攒多日的乱头发,顺便再找找有没有可以换日用品的破烂,凑在一起,去同货郎交换。我们尾随母亲挤在货郎担前,不看针线、碱面、火柴、香烟,倒是眼睛不眨地直勾勾地隔着货箱玻璃看花花绿绿的小糖豆、或方或圆的饼干在哪里。

母亲与货郎讨价还价,先争论乱头发的价格给的低了,再争论货郎的商品要价高了。争来争去,母亲辛苦积攒的乱头发以及家中确实用不着的破烂都归了货郎所有,换回来的是一些火柴、碱面、针线、颜料等日常生活必需品。

在母亲拿乱头发、废品与货郎换东西的时候,我们生怕母亲忘了身边的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哼哼唧唧”。母亲或省下一分钱,给我们每人买一个糖豆(糖豆,豌豆大小,五颜六色,一分钱5个),或省下二分钱买几块饼干(这样的机会很少,母亲舍不得,二分钱可以买一盒火柴)。母亲看我们那副吃相,责怪道:“一群馋鬼,赶明儿把我头割掉给你们换糖吃!”吃到糖或饼干的我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货郎担。

那糖真甜啊!几天后嘴里似乎还有甜味。于是希望母亲头发多掉些,巴望货郎再次到来。

渐渐地我们兄妹都长大了,经济条件改善了,生活水平也提高了。货郎消失了,乱头发也不能交换物品了。母亲老了,头发白了,也掉得稀疏了,不能再掉了。此时的我们都怕见母亲梳头。母亲依旧保持着过去的梳头习惯,每次梳了头依然把掉下来的头发抓起来不规则地缠在一起,只是团儿越来越小。没有墙缝可塞,母亲就把乱头发团放在条几抽屉里,几年过去了,十几年过去了,也没攒满一抽屉。每次母亲往抽屉里放头发的时候总会说:“搁在过去,能换这一抽屉糖豆、饼干,让你们这群馋猫吃个够!”

看到妻子这团乱头发,让我想起已故七年的母亲,想起母亲用乱头发为我们换来小糖、饼干解馋的艰苦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