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棠
生产队的稻场建在我们村子的东南头,贴着从老龙角山岭蔓延下来的岔子山山脚,约摸六七亩的面积,宽宽展展,平平坦坦。那个时候,它一年里总有大半年的用场。打麦子,扬稻谷,晾杂豆,晒棉花,淡淡的谷香和着季节的气息,不时地给清贫日子中的庄稼人带来些丰收的愉悦和心田的滋润。
少年时,往往在月亮从东山岭露脸时,我和一帮子伙伴前往最喜欢的去处——生产队的稻场。那时,农村孩儿放了学没啥作业,乡下又无什么洋玩意儿可耍,队里的稻场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少年游乐场。晚饭吃过,把碗筷一丢,一个个便风驰电掣地溜到了月光下的稻场,喊叫声,欢笑声,响遍稻场,荡入夜空。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虽然那时伙伴们吃的穿的比较差,可感到日子还是挺快活,一段段的时光,几乎都在那种乡村版的欢乐中倏然而过。
进入秋天,山村的夜晚星空高远,银河灿灿。月亮呢,明彻,皎洁,澄净,安详。我坐在稻场的一个石磙上,跟教我吹笛子的万富哥说:“你看,月亮多像一个无忧无虑、没有心事的人啊!”他连连称是。说话之间,明月用它皓皓的白光,把村子四周的山峦,把宽宽展展的稻场,把我和万富哥两个人,全都拢在了它温婉的情怀里。
练习着吹了一段短曲,我仰头望向天空,望着望着,那高处与近处的景象便幻化起来,月亮里跑出了玉兔,又走出了嫦娥,走出了吴刚……忽而,她们又飘然而下,来到了身边的稻场上。这片稻场,立时把天与地连接成了一个奇美的世界,且把我一同融入这仙境般的氛围里。
此时,我觉得自己吸纳了月亮的乳汁,底气足了,手指头灵活了,吹出的笛音也顺畅了。清扬的笛声荡漾在稻场的上空,给静谧的山村之夜增添了一分生动,似乎也给辛苦劳作后的大人们送去了一丝抚慰。
记得那是又一个深秋的晚上,父亲去稻场上打稻子。当他套上牛、装好石磙之后,我也来到了稻场上。这时的月夜,恬淡而清澈。月光,柔情如水,洒满了稻场上的稻垛,洒满了铺在稻场上的稻子,也洒满了正在拉磙碾压稻子的大牯牛身上,还把赶牛打稻的父亲每每定格在光圈的中央。一会儿,缓缓南行的月亮,又偏过脸来静静地看着稻场,看着拉磙转圈的大牯牛,看着赶牛打稻子的父亲和坐在稻场边的我,看着看着,它又露出了浅浅的笑。我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就站起身走向父亲,接过他手中的牛绳和棍子,学着吆牛行走,循环有序地转着圈儿碾压稻子。父亲一边看着我,一边抓起碾压后的稻子,摸试着稻粒的脱落情况。过了一阵儿,父亲走到稻场边,朝着村里喊了几声,很快就过来了五六个扛着扬叉的大人。他们依次叉起稻子,三抖几抖,轻巧自如地翻着放下,满场的稻子一转眼就给翻完了。
父亲接着又吆起了大牯牛。月光下的稻场上,再次响起了石磙碾过稻子的富有节奏的“噗噗”声。
这个时刻,我已积满内心的欢悦。我望向月亮周围的星星,它们全都眨着晶莹的眼睛。我又找寻那带把的北斗星,哦,一颗,两颗……七颗,连起来极像个长把勺。父亲讲过,要是夜间走迷了路,可以找天上的北斗星,它所在的那一方就是北方。还有那银河边的牛郎星、织女星,一样的亮亮晶晶,一个在河之南,一个临河之北。听大人们说,那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平常盼望“七月七”的那个日子,他们该是何等的焦急呢?这么想着想着,我的眼皮不听使唤了,不知不觉就入了梦乡。
一晃,过往了几十度寒暑。
我却依然在想念,如今的家乡明月之下,是否还保留着那积蓄了我少年欢乐的宽坦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