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

走到乡下,什么时候,忘了。去乡下的路是泥面的路,留有两道车辙。车辙细长而清晰,在车辙间的路面上,有杂乱的马蹄印,还有些新鲜的马粪。马粪不臭,却让空气弥漫着城市里没有的气味。这些气味和草丛的气味、树叶的气味,一起迎着你,大概就叫乡间气息吧。乡间的气息从路面升起,特别是清早,会在花树草芽间,飘散出一股股的雾霰,不知不觉中湿透了你的裤脚,那清凉的感受,会让许多乡下的回忆,浮现出来。

那不是回忆,是从乡间小路旁一个门洞里伸出来的小脑袋。记忆也许就像这个小脑袋,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过去的门缝里钻出来,唤回一个难忘的故事。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我有一张插队当农民的照片,在这张照片上,我穿着一件肩膀有块大补丁的上衣,头上扎着一块白羊肚毛巾。“白羊肚毛巾红腰带/亲人们迎过延河来”,这是老诗人贺敬之的诗,中学课本选了多年,所以人人都记得这诗句。白毛巾,红腰带,这是鲜艳喜庆的色彩,同时也是世界上最简洁最廉价的装饰物。我下乡当农民的那年月,食能果腹,衣能遮体,就算上温饱了。冬天一套棉,夏天一身单,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两套衣服穿上八九年,并非夸张的说法。衣服不能常新,但心情需要时时敞亮,于是头上的功夫就出来了。最典型的例子也是出自诗人贺敬之笔下的歌剧《白毛女》,穷得一无所有只有一身债的杨白劳,过年了,也要给女儿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就是到了我们到乡下插队当农民的时候,年轻人爱美,又经济又能实现的装扮就是头上扎上一根白羊肚毛巾。这是一道算术题:我每天劳动挣四毛钱,一条毛巾一块二毛钱,那么我下苦力于三天,就能挣到一条毛巾让自己精神起来。

头等大事,就是头上的事,如今叫美容美发。除了经济条件,还是人们审美的习惯。我最早看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一排照片,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还有自己的“发现”:从马克思到毛泽东,一个比一个的头发多,一个比一个的胡子少。我把我的发现告诉大人,大人告诫我:“别胡说!”其实我没有胡说,只是把实际看到的说出来了。但我的观察力很快受到扼制,所以,反而让我记住了这个“发现”。其实,今天想来,我没有贬损伟人们,这样变化,大概也有时代变迁和与时俱进的理由。二百年前,西方和东方的上层人士均是美髯公。现在的布什、布莱尔、普京,这些大国领导都刮光了下巴并有一头美发。我以为这是审美时尚“全球化”,与意识形态无关。

再回到乡村和回忆中去,那个时候,受苦庄稼人,多是刮光头,每天灰头土脑,粪末草屑,干完活回家,一瓢水上头,干净利索。所以头发并不受重视,真秃子和假和尚,一样。鲁迅先生在写到阿Q的时候,强调了头上有癞疮疤。强调就是指明其经济状况:也就是说他是个穷得家里没有个老婆往头上浇那一瓢水,也懒得自己不会往自己头上浇一瓢水,流氓无产者。乡下人受了教育,最鲜明的标志,就是留起头发,梳了个小分头。不受草灰土粪之罪,也不怕虱子上头安家了,从此后鸡窝里飞出凤凰来——小分头宣告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头等大事。

太阳出来了,到这乡间小路上“农家乐”一日游的人也多起来了。人头攒动,五颜六色,“红头发绿眉毛”这些过去老妈妈讲鬼故事的开篇,现在成了人们头顶上的风景。我想,如果阿Q还活着,他会有一头什么头发?红的,绿的,还是假的?想不出来。想不出来就对了,阿Q留在鲁迅的土谷祠了,那也是一个时代的疤瘌头啊,无可替代也无法改头换面……

(据《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