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民

迈上第七十步台阶的时候,先生忽然停下脚步,慢慢扭头,侧目注视着我,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眼睛里全是自得。我一直走在先生身后,脚步轻盈。面对这次既是体力也是耐力的行为,我跟着先生,多次试图搀扶一下这位八十高龄的长者,但眼前的先生神态自若,步履从容,以至于我的双手经常的停滞在即将出手却又迅即收回的尴尬境地中。七月盛夏,烈日当空,此刻,先生驻足侧目微笑示意,我能读懂他目光里的内容。我们将要登上一座高山,我的眼前已然有一座山。这位自嘲是“80后”的可爱的老人,是河南省原文联主席、著名作家何南丁先生。

先生与大别山情定笃深,我知道,他迟早会回来看看,但我却无法预测,是在这个时节,而且突如其来。毕竟,时令正值酷暑,骄阳似火,而先生已是八十一岁高龄的老人了。可是,先生居然回来了,而且说来就来。没有理由去怀疑一个长者的情绪冲动,应该是这夏日里火一般的情感燎燃心底,抑或是大别山久违的呼唤始终萦绕耳畔,让他不顾一切踏上归来的遥远的路途。归去来兮,那些美好的青春岁月,那些迷惘的苦闷与惆怅,那些无法磨灭的艰辛与曲折,经过时间的湮没,散发出异样的芬芳。

先生说,人生就是一杯苦酒,你笑着将它饮下,就不觉得苦。从满头青丝的热血青年到两鬓染霜的老者,时间淹没了历史,我却依稀看到时间里的先生,是如何拿起那杯人生的苦酒,慢慢饮下,然后仰面灿然微笑,充满着回味无穷的味道。

于是,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先生,无数次不经意地注视他,却总是遭遇他可爱而又真诚的笑容,在他脸上,除了岁月的印记,找不到任何悲苦抱怨仇恨消沉的痕迹。他的神情透露着友好,散发着无法掩饰的对生活的热爱。这是自然的流露,真实地体现着内心的强大,折射出生命的顽强和精神的高贵。

先生依然在前,脚步矫健,我凝望着他的后背,像是挺起的山的脊梁。那么,我就想,我宁愿这样想,从城市来到村庄,从精神的高地跌向低谷,从儒雅的歌颂吟唱到田间地头辛苦的劳作,先生正是这样从容地细饮着那杯苦酒,内心里却充盈着苦痛交织的欢乐,以至在时光的打磨里,这位可爱可亲可敬的老人,在我的眼前,站成一道悠远的风景。

是的,真正的风景在眼前,我读着这幅风景,其实,我是在读一个人。穿过半个世纪的光阴,现在,一切归于平静,仿佛未曾发生。那么,五十多年前,先生从暴风疾雨中走进大别山那一刻起,他实在是回归了田园的宁静,这种回归,让他暂时忘却了痛苦打击折磨耻辱和迷惘,真正地让身心休假,让年轻的灵魂疗伤。

大别山的山水无疑是灵性而温情的。北国江南的温软,江南北国的粗犷,在这里交融。这一片充满性情的山水,让一切坚硬变得柔软,让脆弱更加坚韧,让苍凉成为鲜活,让苦痛失去耐心。千峰竞秀,春风浩荡,溪流潺潺,田园牧歌。就这么悄然潜入,就这么无声滋润,就这么嗞嗞响动,就这么美丽花开。仿佛大自然的造化如同一场精心的准备,这瑰丽的山水就像是在专程守候等待一些人的到来,让诗情画意真实的在自然与人文之间生动的演绎,让一些美好的事情源远流长。

于是,轻轻的,先生来了,在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他轻轻放下手中的行囊,将惊慌的灵魂小心安放,年轻的生命便开始诗意的栖居。从此,静谧的村庄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秀丽的山水间常常行走着一个清秀的书生。没人知道这个身影带给这片山水的意义,以及这片山水带给这个身影的意义,先生的名字却从此和这片山水交融在一起。

既来之,则安之。那么,就暂且放下手中的笔,放下久坐书房里的矜持与斯文,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徜徉在四季交错的田园,辛勤耕耘,愉快收获。或许,这是另一种创造,给未来的写作补给足够的养分,贴近大地,身入泥土,生命的芬芳才会持久绽放。这是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也是排解孤独与苦闷的方式,正是这种被逼无奈的劳作,让旺盛的生命灿烂的怒放。

先生开始了他的另一种劳动,春天播种,秋天收割,上山砍柴,下地锄禾,犁田耙地,无所不能,他真的如同一个真正的农人一般,在广袤的乡野里,殷实地体验着劳动的快乐。

然而,先生毕竟是文人,因此,他的这种劳动,又有着如一般农人不同的意义。它只是一种行为方式,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维系生活目的的劳作。其实,单从体力和自然环境上来讲,这种原始的超强体力的劳动对于专业写作者来说,无疑是艰苦的,但也正是这种艰苦,却磨炼着原本受伤脆弱的心灵。这种历练,让先生涅槃,以至于走过那些灰暗的岁月直到今天,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天真的笑容,保持着浪漫的风采。

此刻,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先生和我,我忽然明白了先生此行的意义,大别,真的难别,转眼,又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