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曾友
这是一棵树,一棵银杏树。据说这树的年龄过于久长,于是在其树干的上部又寄生了两株其他的树种,一棵檀树,一棵柏树。恰巧人们正愁没有传奇可言,于是这棵树就叫做同根三异树。虽然名字叫得并不伦类,然而大家都如此这般地喜于传言。
我也是。看着这棵晚春时节尚能持守的俊树,我想行一些礼赞。虽然并不能十分准确地按照导游女士的指导看清楚哪些是檀枝,哪些是柏枝,但是我十分相信。因为不管是银杏、檀或者柏,都是一些不同凡俗的树种,非家居的四围或者墓园、寺庙的佳处,一般不会安置这些大美的物种。况且,这里还是三样的俊树同生一根,不能不让远行的人们早生敬畏。
我相信这棵树的高龄是在千年以上。我所寄居的小城里面,也有类似的一棵树,是在明清时期的文庙里面,一左一右两棵五百年的柏树。五百年的相守肯定太久,其中的一株渐渐相持不下,树干的中部接近空洞,就有一些泡桐的树籽和朴树的新芽坠生其中。五百年的大柏树上仅有一处烟火过后远扬的旧枝,但是紫色的桐花与繁密的朴树的卵叶交叉相叠,只让人心生叹服。哎呀,这就是五百年修行后的回眸一笑。
看我一直站在树下发呆,那位印象不太深刻的导游女士居然问我做诗的事情。倘若论起作诗,那都是长发长须的年轻人的小事情,与我辈循规蹈矩的痴秀才并不相干。然而这胖胖的女子居然笑了,说这不是挺容易的事么,你听着,好大一棵树,三人抱不住;上来一个人,还是抱不住!说毕,那女子笑,吃吃吃地,两粒唾沫星子从那牙齿缝里喷洒而出。丫地,这也是诗呀,那可羞煞九百年前慕名而来的东坡居士了。
抢在岳武穆前面被莫须有的东坡居士,虽然一路出任到黄州那里的武装部副部长,然而相比风波亭里的一腔热血忽然井喷,也不知要好上许多许多倍。概那时的京师是在汴梁,楚地的黄州也只是在前往南方的半道路上,并不是十分的苛刻遥远。东坡居士就一路舟车辗转,打马向南,有的时候是鞍马劳顿,也有的时候是驻足赏玩。渡过淮水就是息州,游览罢息州的浮光山脉,这才一路问茶到了净居寺。这时候的净居寺已经赐名梵天寺,然而这时候的同根三异树也早就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大银杏,那纷纷批批的一截绿伞,支撑起半亩地的一片绿荫。四围的青山拥堵,四面的绿水盈握,梵寺的前面有五株柏,柏树的左侧有一株杏,如此的清风作浪,碎波叠涌,半山鸟鸣,东坡居士就开始焕发了乌台以来赤壁之前的蓬勃诗兴。
在净居寺的半坡山上,东坡居士开始读书,读梵家的经书。也品茶,品豫南的绿茶。豫南的绿水浸泡的绿茶,自然非京师那里黄河的浊水煎制的花茶可以比,于是居士说,淮南茶,信阳第一。品茶读书毕,居士拗不过大苏山、小苏山之本家之谊,提笔写道:……今日复何日,芒鞋自轻飞;稽首两足尊,举头双泪挥……钟声自送客,出谷犹依依;回首吾家山,岁晚将焉归。于此篇里,居士虽然情深义重,然而依然不忘诙谐笔墨,在此诗前置的序里,陡然戏称净居寺的两大鼻祖慧思大和尚、智者大师。噫,诗人情怀,非人在旅途之可知。
梵寺左侧的半山坡上,也有一处仿古的草堂,据说那是东坡读书堂。在坡地上读书,应该是古往今来大多数读书人的共同爱好。我也是,老家东头的元宝山、国槐树下的麦地沟,都是当年我那闷头读书的好地方。然而相比净居寺清爽明净的青瓦小院,我倒更相信东坡居士的读书地就是在这寺庙内的某一个青苔的院落。轻薄的小瓦覆压的屋顶,随处透漏出一股简洁明快的江淮风气;湖湘大地的香樟树种居然也曾落根在此处,高高翘起的瓦檐的一角,就翼然触动了居士的一颗诗心。居士说,遂恐生死隔,永与云山违。
不管是远瞻还是近观,净居寺总是在静默之中透漏一种清幽幽的深沉与冷静。一直没有太多的繁华与嘈杂,也没有过高的外墙与圣殿,简洁的小院互通有无,浅窄的门楣往来相送,青砖碎苔的冷落小径上,也不会留下软底儿布鞋的太多脚印。这样的轻巧院落,只是适于清晨读书、午时用茶、傍晚饮酒,读圣贤书,用毛尖茶,饮青梅酒。倘若还有那清冷的月辉倾盆投入浅薄的小院儿,这个时候的净居寺,庭下空明如积水,竹影参差如藻荇,噫,真正大美!
然而这世上的万般事物从来就不会有圆满的。比如这青山环拥的净居寺,小瓦的屋顶虽然也曾翻飞湖湘的落叶,然而京师来的苏大学士人在仕途,没有更多的理由可以让他在这里做更多时间的驻留。与三年后的承天寺夜游相比,居士人在公门,友人身在异途,果真缺少两个大大的闲人。
据称,在东坡居士的身后,黄庭坚与梅尧臣也曾追寻过居士的脚印,跟踪来访并且夜宿山寺。至此,从来就不在名门之列的豫南山寺,终于跟域外的文化大师们搭上了难得的瓜葛。
看罢山寺随处坍塌衰败的矮墙院落,探过功德井的那里冷幽幽的过往烟云的倒影,重又复归于古银杏的树下,终于明白,那承天寺的夜色再美,少不了那个闲人的闲字;这净居寺的院落再爽,终究缺了那个心净的净字。在仕途的陌路上辗转挣扎的苏大学士,终究只能眼睁睁地眷念这吾家的好山,而只有在江水缱绻的赤壁的高岸,方才能高声吟哦自己心中的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