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我觉得我懂那棵树。
那是棵柳树,长在学校围墙外的西南角上,我叫它角柳。角柳该有20岁了吧?这里原是一排柳树,拓路的时候斧子把它们搬了家,仅这一棵幸存了下来。看不出它劫后余生的惊恐,安然是它20年不变的表情。当年,它没有围墙高,多年的风雨一梳理,围墙只在它的胸围以下了。一阵风帮它甩一下发,绿云就覆住了一段围墙。
20年,即使没有风雨也会沧桑。这棵柳好像很例外,除了树干褶皱得像老人脸上的岁月,没显出它垂老的暮色。初春,人还在窝着脖子,椿树楝树敛枝瑟缩,它纷披的枝条就柔韧起来,飘摆起来,由铁而嫩,一夜之间满树鹅黄。小城之春醒来迟,揉揉眼睛,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树早春的礼花。早春的一树鹅黄,胜过仲春的万紫千红。这棵柳醒来了,小城从惊蛰中醒来了,椿树楝树的芽儿叶儿也就不好意思姗姗迟迟了。
这角柳成了城市季节的号角,让醒来的出发,沉睡的醒来。
时节很讲究文章的起承转合,脱棉换单,角柳绿叶婆娑,仿佛巨伞一下撑开,更像停步的绿云,清凉的绿荫如一潭碧水,招引着孩子嬉戏的笑声,卖冰棍的老太的吆喝声,拉架子车等货的乡下农民,等孩子放学送些钱和叮嘱的家长们。他们一般都能坐上一个小凳子或是小马扎,主人是一个看相的先生。先生的凳子很精致,先生的名气也很好,等孩子的家长就让看看孩子的前程。很多家长一脸的愁云和担心都在先生一阵手指捏拿里释然了。先生说,我一点拨,孩子就见青天,最不济也专科升本科,本科进重点,省大的上北大了。流火的时节,学生最忙,先生也最忙。
高考的日子,树下挂满焦虑的眼睛。八月里,通知书下了,许多快乐的日子在树下画上了句号,人生在这里握别后转折,年少清澈的眼泪抛洒,人生开始浑浊,角柳随即飘落第一批沉重的叶子。
柳比人敏感。不必要担心秋来秋去在什么日子,角柳慢慢地变瘦,秋就不远了。不必伤怀,秋天都是金色的。角柳的叶子不知不觉中开始凝重,如秋的薄云,微黄而透明,有蜡质的光泽。秋一步一步地深,角柳的叶子一夜一夜地悄无声息地落下,躺在绿色的面包砖上,深黄色的盲道上,清清静静的,像一地成熟的文字,朴素而有诗意。散文家见了,有点惭愧的秋凉感。
好多树都还在日子里恣意着,对北方的苍凉没什么感觉,升平里声色醉人。
这是四季分明的地方,角柳预告着季节,吹响着季节,不迟疑,不抗争,很像它的一头丝发。感应,顺应,有什么不好吗?
一天,路过角柳,忽然想,园子的角上,如果不是一棵柳,而是一棵松树,一棵柏树,或者一棵其他的什么树,总喜欢不合时宜地对抗着季节,那么这个圆角的四季又会是什么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