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杰
说起关店,有些一外地人对我说:那不是在一个岛上吗?这就是关店给人的第一印象。不经水进不去,不过水出不来,四周为清清淮水缠绕。特别是汛期,水一上涨,淹没大片河滨滩地,河道一下子夸张得谁也不再熟视无睹,关店真真成了茫茫波涛间几欲沉入水底的一片绿洲。说它是岛屿都抬举了些。
有人说,那不是个河套平原吗?这人一定是对关店更深入了解了些的。谁曾想,淮河上游竟也有这样一个地方,比黄河上段赫赫有名的河套平原更地道呢。那确是不折不扣的“河里套”,而且精致得多。说起来,这样称呼都亏欠了它。
淮河流经河南息县城南,东行约四公里,突然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作拥抱之势。大部分左转再折向东,从关店北面擦肩而过。这就是干流,我们小时候称作北大河的。小部分固执地离队向右缓步而去,一路向着朝阳,玩着,走着,像个野性十足的孩子,紧挨着关店的脚尖,又顺手从南面牵来运粮河、洪河等几条或粗壮或细弱的支流。经过二十多公里的样子,腻了,倦了,急了,复心有灵犀地往北一拐,一头扎回干流的怀抱。这就是故乡前面的小河,老辈人从未叫过它的名字,我们小时候也以为乃无名之辈。及长大接触到县志,才知道它有支流以及那些新鲜的乳名。
淮河的分分合合造就了关店。只是两条河的外貌让人不能接受“故道”的叫法。到底谁先谁后,抑或一开始就齐头并进呢?怕是无从查考了。“关店”这名字也俗气,总觉之于淮河的灵性有如白璧之微瑕。总想改了它,才好与外人侃侃而谈,才好荐与方家。
伴淮河而生的关店有着东西狭长的窈窕身段。西起于淮河殊途之始,东止于淮河的重归旧好。如同一根扁担,挑起淮河的心路历程。西窄东阔,又似一片西风里招展的绿叶,在岁月的烟云里独舞。最窄处,站在南河岸高呼,北河岸上的人倘若顺风就隐约可闻。最宽处,也能被一阵丹桂的芬芳浸染而不留余地。确是单薄得近于透明。
我国南北分界,一直争吵不休。其实,关店如同淮河的心,如同中国的心,无声地作为一个天然的标志,一分泾渭,左寒右暖。南来的丘陵戛然而止于故道,如历史区划里光山县治所至此即到了边陲。北去的我国最大的浩浩平原,我国的心腹之地,从故道北岸坦然肇始。一河南北,地貌迥异,作物不同,生产有别。河南是水稻土,水田遍布,鱼米之乡,可谓小江南。这边为沙壤土,小麦主宰冬野,花生领唱西风。那边磙窝传出的打场声伴着犁把式悠扬的歌吟,乘南风洞穿秋夜,仿佛炫耀稻米满屯。这边白白亮亮的花生在簸箕里群舞,似与彼岸丰收一争高下。一河之隔,连季节都是两个版本。难怪,关店所在的信阳市,本来就以“南国之塞外,北国之江南”的美誉中居于大别山北麓,跨于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地带,亦南亦北,连橘树都勉强耐得住冬寒而结出又大又甜的果实。
不管从东、西、南哪个方向进入关店,都是从山顶下沉山脚的感觉。下坡路走到底,一过河,华北大平原就一把将你揽入怀抱。你禁不住怀疑,你会不会一眼看穿了它,因为除了村庄,实在很难再找到别的遮挡。刚才还是俯瞰着尽收眼底的原野,立刻与你平起平坐了。你陷入其中突然失却了唯我独尊的霸气,所谓虎落平川。随海拔降低的,还有气温。这里的土质对什么树都溺爱,“木”字旁的东西落地就生根。随处可见的树和庄稼联手,几乎垄断了所有阳光。加上这里水多,晨雾暮霭常年不断,外人乍到,还以为天气突变了呢。
这里是天然的大花园。桃红梨白之后,高大的泡桐,每一个枝头或粉或红的喇叭花密集成塔。蜜蜂被集体招来,把阳光鼓动得开始真正的暖意融融。晚春时节,楝树紫色的花一簇一簇,带着呛人的药味。不用看就知道是它又要孕育令孩子们眼馋却吃不得的一树青疙瘩了。初夏,铺天盖地的是洁白胜雪的洋槐花。一串花就像一串小蝴蝶,又如无数段飞银泻玉的小瀑布飞挂于稀薄的嫩叶间。空气中成天荡漾着甜香,简直拧得下蜜来。就是从这往后,深深浅浅的绿荫开始笼罩整个村庄。割麦的时候呢,椿树举起细碎的花序,俨然无数皇冠。如果不是它的清香走漏了风声,那样高在半空的碧云之外,我们竟一无所知。板栗也赶在这时开花,不惹眼却吸引来很多飞虫。那种并不好闻的香气,好似为酷日下的劳作渲染一种惨烈的气氛。“闲着中庭栀子花”、“人闲桂花落”,也是农家寻常境界。田野里更不用说。金黄的油菜花把它收集的阳光大肆铺展于绿油油的麦田之中,足以照亮晨昏。芝麻可不像花生不事张扬,自下而上一路开到秋意渐浓。
关店是豫南沿淮传统民居“台子”最为集中的地区。淮河历史上十年九泛滥,关店地势低洼,无奈沦为重灾区。台子成为对抗洪水的有效武器,显示了劳动人民不屈服于自然,化对抗为和谐共处的大智慧。
就地取材,筑土成台。然后在夯实的高台上建造房屋。很少一台独立,大多台台相接连成一个村庄。庄四周被挖成围塘,只有一条路坝通到村外。这在过去还具有防御功能呢。台子陡峭壁立,沙土容易流失,所以有栽树护宅的传统。树多为洋槐,根系发达。根行到哪里就在哪里长出小树,不用几年大大小小就成了林子。密密匝匝,如南方的竹林,还能保护茅屋不被狂风掀顶。本是和村外田野一样平坦,就这样被人为地造出坎坷,上下极不方便,日子起伏难平。却也多了几分含蓄,添了平原少有的神秘。洪水袭来,淹没庄稼,甚至直逼台下,远望以为全军覆没。只有关店人自己清楚,一季辛苦是毁定了,不过落了一层油泥,下一茬庄稼就多了肥力。只要人畜无恙,也就有点塞翁失马的宽慰了。台子如同淮水拥着的硕大莲朵,高耸的花里是生活,坦荡的叶上是生产,水汪汪的日子缓缓流淌。
关店,美为淮河之心,我们承受着它的恩惠和诗意画魂,它的心声,我们聆听过了吗?它的呼唤,我们可曾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