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开

脚一触地,我就被迷住了。

朗恩博贺村在山坡上,隔着大片的麦田,一条公路隐蔽地穿越山坡通向多仁市。空气纯净,视野透明,目光无限伸展,可以看到十几公里外掩映在树林中的城市,房舍错落,隐约明媚。继续向前,是罗马时期落成的历史名城科隆。对我这外乡人,所有的道路尽头都是科隆大教堂。

小村只十几户人家,散在科隆西六十多公里外的埃菲尔自然公园旁,鲁尔河在山头另一边蜿蜒流转,清澈自在,串起一个个村庄。我将要沿着这河,一个村庄接着一个村庄地走过,在我记忆中,这是一颗颗闪烁的珍珠。村旁森林,和麦田连在一起,中有小径出落。这块森林如此茂密,森林里大树如此多,鸟声似在身旁洒落。头一天下午到村里,时差还没倒,我就被这森林吸引,沿村边小道向前走。

村口左旁有一条安闲小径,通入森林幽深处。鸟声倏然响起在半空,落进耳中,如石头之于水面,阵阵涟漪让我浑身通透。

很久没有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待过了。我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一块多余的石头。小径前落着红漆栏杆,一块圆牌子上漆有绿色老鹰展翅图案。这是自然保护区标志——有个巨长德文词写在牌子上。我习惯地以为这是不给我们普通人、闲杂人等进入。后来才明白是不给汽车驶入,供路人、骑马者专行。再后来更熟悉了,才知道周围的山、坳、坡、河、湖,各处都有蛛网般蔓延的马、人、自行车专行的小道。马道更粗放,狭窄,是长着郁葱杂草的泥路,两旁还有大小树木枝蔓。这样的小道,几十万公里、上百万公里地蔓延在德国的森林、平原、山区等大地上,也蔓延在欧洲其他国家的土地上。我在这路上常碰上当地居民,都友好地打招呼,问好。他们遛狗经过时,都极客气、小心地拉住自己的狗,并微笑。渐渐地我知道了,这是一个很多微笑的地方。你不必很多话,你甚至不必彼此通言语,但你要有微笑。你有哈洛,你有俏儿啊——你好,再见。天下同理,四海一家。

我被朗恩博贺村周围生长的大树们迷住了。

我爱大树,尤爱攀爬大树。大树身上,通常爬满了各种寄生藤,但人们并不清除这些藤蔓,任由其依附着,爬向高处,远处。

小时候在雷州半岛坡脊小镇,我家有五棵番石榴树,枝叶婆娑,果香飘逸。我记忆中每天都在树上。我就是一个树上的猴孩,后来我看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攀在树上的男爵》,颇感心有戚戚焉。我想卡尔维诺大概也是一个喜欢骑在高高树梢上眺望无尽的远方并胡思乱想的小男孩。我曾试图在树上生活,两脚再也不落地,餐风饮露,呼啸往来。

后来长大了,不得不下地——这才知道,我们的远古祖先也是为了上学,才从树上下来的。从此,我们就阔别了亲爱的大树,美妙的森林,和清澈的鸟声。

我上龙平小学,黄泥路中途有一座缸瓦厂,对面是养牛场,中间矗立着几棵大榕树。大榕树冠盖云集,无数大小气根自空而降,极其生动。我们这些野生猴孩常常钻到最高处,把书包和自己都倒挂在树枝上,像钟摆般摇晃。攀在大树上,脱离大地,融进天空,有一种透明的蓝铺彻大地。这种感觉,在三十年后,重新漫上心头。

穿过浓密林荫,我劈头撞上了漫山遍野的麦地。但我假装不动声色,沿着小路照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拐弯处,看不到远处的景色了,才惕惕然转身。其实只走了不到半个小时,也并不很远,旁边的新鲜玉米秆还在生长,青翠的麦田沿着斜坡倾泻而去,接着是成片的草场,有漂亮的马在奔跑。这只是试探,是小试牛刀。后来,我越走越远,四五个小时,二十多公里之外,完全徒步,沿着河流,穿过森林——我和突尼斯的哈苏纳大哥说好了,这也是我将要写的一篇散文题目。但回国一晃四个月过去了,我居然还没有动笔。我居然在试图忘掉这些大树,忘掉这些翻山越岭的迷人小径。我试图忘记美好的记忆,以便野蛮地回到现实生活。

麦田在山坡上顺势蜿蜒起伏,一派无尽的绿意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鹅黄。我猜这可能是我记忆中的渲染,那时候满眼看见的,只是铺出去的绿色,漫山遍野,随山而转,哪里来的鹅黄呢?但这些麦田并不是如我们东北大平原那种一望无际,而是和平缓的山头、和山上保护良好的森林一起,自然地互有进出,彼此依存,生动地构成巨大无边的浓淡色块。有时候,你还突然能看见一块熏衣草,突然弯出一块油菜田,或在某些曲折的小径后面,突然迎面而来一幢幢的鲜花在燃着热情。德国人爱莳弄鲜花,这是有名的。他们的房子周围,他们的阳台上,他们的房间里,凡是能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鲜花和其他绿色植物。一个朋友的家里,还种了一株藤蔓,从屋角开始,爬满了整个卧室。

德国乡村的颜色很爽朗,并不复杂,也不喧闹,但在你眼前延伸,顺着山势铺开。

不能回忆,一回忆,就有各种色块在记忆中飘动,就有森林、房舍和蓝天在内心里碰撞。这些记忆中的块状物,不能很好地协调,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很希望自己是一支乐队的指挥家,用指挥棒轻轻晃动,就把小提琴、大提琴、小号、长笛等等,全都指挥停当,纹丝不乱。在这一片貌似乱糟糟的景物合奏中,渐渐地明朗了,水落石出了,我终于把一开始就想说到的那棵大树说出来了。

你看记忆是多么复杂,但当时眼前的景色又是那么的明朗。

我记忆中,已经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地图,从各个方向蔓延开去,中心是朗恩博贺村,是伯尔小屋。我还要说到那两棵百年樱桃树,以及六月份我每天在樱桃树上的情形。

一出村头,一棵静然挺立的百年大树就突然撞入眼帘,把你的眼帘撑满了。你不得不后退几步,十几步,才能把整棵树看清楚。那是五月底,来自彼得堡的作家伊斯曼说,你来晚了,错过了多彩的春天。我后来补课,才知道他说的春天是在森林里如地毯般铺开、无穷无尽的黄色野水仙。在埃菲尔自然公园,我看到那里的介绍,重点谈到了野生的黄水仙,这些野花的热情,据说可以把你融化。

但我也有自己的春天。

村头森林边缘,这棵生长在一片草地上的菩提树,枝叶婆娑,开满了蓬勃的花,大概四十多米高,让天空显得更加高远。菩提树左边是麦田,右边是森林,后面是连绵的远山。还有看不见,但清澈的鸟叫声。菩提树在德国很常见,柏林著名的胜迹勃兰登堡门前,就是一条宽阔的菩提树下大街。但这条大街两旁都只是碗口粗的菩提树,高矮参差,稀稀拉拉,还不能说婆娑,不能说枝冠茂密。从勃兰登堡门一直走到洪堡大学,路上都是这种小菩提树。上一年我们来柏林时,正好赶上欧洲酷热,三十六七度的气温,在德国极其罕见。那些可怜的小菩提树,自顾尚且不暇,哪有足够的绿荫供我们蔽热呢。后来我们才明白,菩提树下大街的这一段原来属于东柏林辖区。但为什么东柏林就这么爱砍树呢?为什么在这个国家的东部,很多大树都被砍翻了?两德合并之后,菩提树、橡树、松树、云杉,才被重新栽植。但一棵大树的长成,不仅需要空间,还需要时间。在种子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是大树还是灌木。但泥土适合,气候适合,时间适合,种子就长出来了。它也不需要你的额外照顾,不需要你施肥浇水,它天性是自然会长起来的。让它长多高,它就会长多高。每一颗种子的身体里都有自己的秘密力量,杂草的种子你是怎么施肥怎么呵护都不可能长成大树的。大树是它自己长起来的。我们哪里真懂得这么多呢?我们自己还不怎么明白自己。你只要不去破坏它,残害它,不要每天去踩踏,它就长起来了。

这棵高大丰满的菩提树枝冠婆娑,伸展自由,形成极舒展极美丽的形状。我每次散步经过,都给她拍照片,但每次拍完都不满意。你就是不能从这镜头中,看到真正的菩提树原貌。它必得在自然的山坡上,在那高邃的天穹下,才显出自己的原貌来。

这高大自由的菩提树,就是不愿意被你摄入一个小框框里,而失去丰沛的自由。

我有淡淡的惆怅,我知道,我不能把她搬进我的镜头里,我只能在记忆中给她一个更加宽阔的空间。但这些蓬勃的枝叶还是四面八方地填满我了。

德国媒体曾做过一个调查,什么样的树是最美的。投票的结果,是生长在田间的菩提树。这菩提树周边空间自由,可以枝蔓,可以迎风沐浴,自由生长,四周的树枝和叶子,全都长得饱满、圆润,弹性十足,而轮廓,是满满的美好。

我几乎每天都经过的这棵百年菩提树,这样年轻曼妙,自在自足。看着她,我觉得很安心。

(据《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