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黎明即将到来,新的一天又要开始。这即将开始的新的一天,是一年的开端。这是2011年午夜最后的一刻,整个村庄炮声齐鸣,绚丽的烟花照亮村庄的夜空。房屋、河流、稻田、鱼塘、群山、村庄,白雪皑皑,映衬着斑斓的烟花,安详的田园,是温馨迷人的景致。“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所有的悲欢与哀乐、收获与付出、期盼与愿景、幸与不幸,都在此刻融汇交替。新年开始了,五谷丰登,吉祥平安,生活殷实,绿水长流,爆竹声声,传递着渴盼与祈祷,盛大的景象饱含着生命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内容。我的村庄,正在迎接新年的到来。

借着这样的夜,以及这样的夜色,我再次伫立在老屋前。现在,我正处在有家能回却无法居住的尴尬境地。几年来,因种种原因,我无法住进自己的老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我的老屋,因时间的久远,风雨的侵蚀,已然完成了它在我整个家庭中庄严的使命,并以羸弱的身躯正向我们的生活告退。因此,近三年的春节,我总是匆忙赶回,住在老屋不远处的堂兄家,看着陪着我的老屋一起过节,不让它成为我村庄里空白的部分。

借助着明亮的夜的光芒,院落的一草一木,一物一什,尽落眼底。其实,几个时辰之前,也就是中午,在堂屋的上方,我双膝跪地,烧纸、敬香、叩拜,对先祖充满感恩和感激。几十年来,他们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庇护我清贫的家园安静、老少安康、家业小成。没有一种恩德会如我们的先祖那样不计回报,无声潜入,因此,我同样怀着一颗俗世之心满怀虔诚向先祖祈祷,赐我福祉,岁月静好。淡淡的香火,在堂屋上方袅绕升腾,透过木架青瓦和房顶,飘散到村庄干净的上空。然后,我揭去门楣上早已被风雨漂白的残旧的对联和门画,重新贴上火红的新的春联,让老屋焕发一些生机。如同一个村庄的老人,即便上了年纪,也要保持年老持重的样子。我不想说出这一切是一场告别,新年与旧岁,今晚与明天,旧舍与新居,无论是物质形式还是精神上的割裂,从起点回到终点,都让我矛盾纠结,情愫充盈我对家园和灵魂的守望。

我的老屋存在于村庄距今30多年了,这是父亲30岁时干的大事。30年时间,对于一个村庄,是很短的一段历史,对于一所房子,也不是很长,但之于我清寒的家庭,这30年苦苦的支撑,实在是很漫长的时间。30年时间,村庄的很多事情都已改变,面目全非,许多人在我们出乎意料的时候,从此在我们的生活里永远消失,只留在记忆和时间里虚有虚无,而我的老屋,却艰难的在村庄里存在30多年。这是村庄里最陈旧的房屋,甚至说是最破旧的房屋,但它的存在,让我觉得村庄还算是个村庄,至少,它让村庄多了一些厚重,充满故事和传说。

现在,我不得不提及我的父亲,老屋的真正意义上的主人。30年前,他创立的属于自己的家业,虽然就是非常简陋的三间土房,但之于父亲以及他所处的年代,这绝对是一件大事。这件大事,足以显示出一个农民的坚韧和顽强,一个男人的责任与担当,一份对对美好生活充满向往和热爱的朴素情怀。

30年前,我的父亲29岁,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却已饱尝生活的艰辛。15岁时,爷爷去世,奶奶和姑姑便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少年的父亲,不得不在现实里艰难而无能为力地担起了生活的重担。父亲个头不大,透过今天佝偻的身躯,我能想象得到他15岁时的模样。但是,这没有办法,这就是生活。我的父亲15岁时就已经成为生活的主人。日子步步紧逼,逼仄得让人无法呼吸和退却,不管你是否做好了准备,不管你是否愿意,呈现在你面前的,就是这般残酷而无奈的现实。我的父亲,只有选择,没有其他。我在想,苦,或许是父亲这一生最准确的概括。一个15岁的孩子,面对生活的重负,自己仍在成长的时期,他哪里有时间和心思去品味生活的滋味!他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家里,早上开门,一日三餐,让炊烟升起,夜晚关门,让屋子里散发一些微弱的光亮。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生活还得继续,明天又是开始,一切仍得进行,无所谓绝望,亦无所谓希望。

其实,这样的日子是漫长的,只是,我的父亲在生活里,无法也无处说出自己的悲苦。直到我已步入中年的岁月,当我安静地坐在这里或在无眠的夜里想起父亲,打量体味他那时的心境,我也一样无言无声地叹息,眼角里默默流出酸楚的泪水。时至今日,我以及与我一样境况的人们,生活得似乎充裕幸福,看起来自信满怀,在这个没有悲情也没有真情的年代,怎样才能敞开心扉抑或收捡起满身的浮躁和矫情,畅快淋漓地倾诉抑或用心真诚地倾听?似乎都不能!我们无法说出,因为热爱而身心疲惫,满目冰冷。

父亲没有抱怨生活。现实即已如此,不容也无法回避,从少年起,父亲就开始了隐忍和沉默。这是生活给予他的馈赠。隐忍和沉默是一个成熟男人应该具备的品质特征。隐忍和沉默是面对生活的一种方式和状态。隐忍中坚定着人的意志,隐忍中积蓄着新的力量,隐忍中孕育着新的机遇,隐忍让一切困难在与现实地抗衡中自然遁亡。父亲就这样隐忍着。一些岁月的背负与行走,一些世态的无奈与炎凉,一些卑微的幸福与哀伤,你都藏在了哪里?少年的心事不易觉察。这是一种生活之痛,更是一种成长之痛。父亲将之深埋在最坚硬也最柔软的心灵深处,以隐忍和沉默渴盼着生活能春暖花开,日子能阳光明媚。

历经长久的沉寂,在我的父亲以及他的生活似乎被世界遗忘的时候,日子终于出现了转机。23岁时,我的母亲走进了父亲的生活。从15岁担起重担,8年的时间,岁月的风雨足以将一个初谙世事的少年打磨得顶天立地。母亲的到来,无疑是父亲温暖的开始。就像早春的山野里不经意间盛开的杏花,虽然仍是春寒料峭,但放眼已是春意盎然。现在,一切柳暗花明,一切重新开始。我的父亲,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悲苦,幸福突如其来,他有些措手不及。于是,所有的日子,由沉重变得轻盈,由灰暗变得甘甜,由简单变得充实。我的父亲,不再只是他一个人,一个习惯惊恐地面对世界的少年,从此有了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

这样,父亲的日子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日子,简单的家里有了母亲,人间的烟火便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起早摸晚,生火做饭,春耕秋收,四季轮回,日月交替着不紧不慢的日子,也滋生着清淡的幸福,有母亲风雨同舟,父亲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活的主人。

诚然,这样的幸福是朴素恒久的,宛如房前流水,屋后菜园,无声无息,波澜不惊,在父亲的眼里,才知道人间原来如此辽阔。

紧接着,哥哥、姐姐和我相继出生,原本清寂的家里,逐渐热闹起来。奶奶健在,姑姑出嫁,我们一天天长大,爷爷留给父亲的两间房子,如今住着六口之家,拥挤的空间里,虽然盛满了快乐和幸福,也逼迫着父亲,为他经营的幸福创造更好的条件。摆在他面前的现实是,爷爷留下的房子,已经住不下这一家人了,他得重新创建自己的家业,为我们挡风遮雨,让幸福灿烂绽放。

父亲开始了他的行动。在建造房子这件大事上,他从容有余,底气十足。尽管家中一无所有,经济非常拮据,但他没有犹豫退却。眼前儿女绕膝,他有精神动力;15岁开始担当一个男人的使命,他有足够的坚强;母亲在他身边,他有依靠和力量。这些无论是精神层面还是物质层面的强大支撑,让他足以蔑视所有的困难和险阻,满怀热情地建造自己的家园。于是,30岁那年,开春,父亲便从河的南边来到北边,在一块向阳的山坡上,开撬挖地,进行他伟大的事业。现在看来,30年前,年轻的父亲是多么睿智卓识,充满朝气和力量。虽然我的老屋现在仍是村庄里最破旧的房屋,但在30年前,在河的北边,重新选址建造房子的,却只有父亲一人。因此,我的房屋所在的位置,也是村庄里最好的位置。30年的时光变迁,如今,河的北边是一片广阔的天地,错落有致的新房如雨后春笋,而具有悠久历史的河的南边的老房子,在冷清中渗透出时间的久远和岁月的沧桑。河的两边,同一个村庄,新旧形成鲜明对比,热闹与沉寂交叠,在历史宽广的时空里,父亲的选择,不仅改变的是个人的家庭生活,而且改变了村庄的面目和意义。这种改变让我觉得,父亲好像是我村庄的缩影,永远让我仰望而无法读懂,涵盖我的全部和所有。

经过两年的千辛万苦,父母如燕子衔泥般,终于建起来了三间正屋和两间小屋,相比于爷爷留下的祖业,现在的宽敞竟然是天壤之别。虽然是土墙瓦顶,土木结构,粗糙不堪,毫无精致可言,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和我贫穷的家庭,在一个崭新的地方开创一片新天地,已然非常了得。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父亲带着我们,收拾简单的家什,在乡亲们注视的目光中,从河的南边搬到了北边。搬进新房时,我已有清晰的记忆,是在仲春时节。身上脱去了厚厚的棉袄,少年的身心陡然觉得如此轻松,兴奋与喜悦无以言表,抬头天高云淡,俯首陌上花开,满目春光景明,春色满人间。怎能按捺得住内心的激动呢?现在的新居,坐北朝南,院子前面是一条大路,大路的前面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河流的前面是一畦畦稻田,稻田的前面是一片青山,山上青松苍翠,四季可听风吟。坐在院落里,远山如黛,轮廓清晰可见,村庄尽收眼底,目之所及,一派空灵,神清气爽。这种身心的愉悦,流淌在血液里,渗透到每个细胞,在很长的时间里,充溢着我的心灵。直到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所有关于家园的记忆,也正是从这所房子开始,支起我人生的架构,充满哀乐和悲欢。

(待 续)